孩子们又说我偏心。
餐桌上那盘糖醋排骨,昀儒将最后一块精肋夹到我碗里时,十六岁的女儿把筷子拍得震天响:“爸的雷达只扫描妈妈爱吃的!”双胞胎弟弟趁机偷舀我碗边的当归鸡汤,油花在勺沿颤巍巍晃——二十年来,这男人总记得撇净我忌惮的浮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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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冬雨敲打训练馆的玻璃顶棚时,昀儒正给德国青训队的孩子们示范反手拧拉。左肩旧伤让他的发力弧度滞涩如生锈铰链,可那群金发少年仍看得目不转睛。
“林太太,您先生的教学录像在欧乒联网站点击量第一。”俱乐部经理递来咖啡杯,杯底压着昀儒的退役申请书——三年前肩盂唇撕裂确诊时,他在“申请原因”栏只写了德文**Heimkehr**(归乡)。
双胞胎在观众席撕扯战术本折纸飞机。女儿突然冲进球场,高举的iPad正播放我当年左腕钢钉取出的手术录像。满场惊呼中,昀儒抛起乒乓球砸向屏幕——小球撞停进度条,精准定格在钢针脱离我腕骨的刹那。
“妈妈的勋章。”他捡起球放进女儿掌心,戒圈钢钉的冷光烙进德文训练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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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老宅储藏室积着经年的尘。昀儒跪在旧球台前找阿公的金牌时,哮喘惊起陈年霉灰。我举着吸入器冲进去,见他正用冠军奖杯垫桌脚——1958年的老金牌悬在奖杯口,红绸穗子缠着双胞胎的乳牙收纳盒。
“爸又藏聘礼!”女儿举着手机直播,弹幕淹没在昀儒的呛咳里。他忽然从奖杯内胆抽出褪色纸片:七年前协和医院的取钉同意书,家属签名处墨迹洇透纸背,最重的两笔拖出长痕,像当年他跪在台北馊水巷抱起我时,膝盖在血泊里划出的印记。
儿子突然抡起克劳斯寄的“贵子”球拍。拍柄砸向收纳盒的刹那,乳牙倾泻如散弹,昀儒扑身去接的动作,仍是当年在巴黎为我挡镜头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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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部新年酒会的香槟塔映着水晶灯碎光。我正与德方代表磋商体育仲裁条款,后背突然贴上熟悉的温热。昀儒的掌心盖住我执杯的左手,钢钉戒托陷入他虎口旧茧的沟壑。
“林教练又来监工?”德方代表笑着举杯。
双胞胎在宴会厅角落架起手机。镜头里,昀儒用德语流畅回应条款争议,右手却藏在桌布下揉捏我后腰——二十年前华西街落下的旧伤,每逢雨雪便作痛如钢钉复生。
女儿冲过来拽他袖口:“爸!弟弟用你奥运金牌垫泡面!”
满堂哄笑中,昀儒忽然托起我腕骨。钢钉戒面擦过酒杯,当啷一声碰响当年桃园机场的银铃。
“垫就垫吧。”他笑着饮尽我杯中残酒,“你妈当年还拿它当镇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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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被肩痛惊醒时,当归鸡的香气正从门缝渗入。双胞胎的争吵声在厨房炸开:
“赌爸先给妈捂腰还是揉肩!”
“肯定是腰!昨天德甲直播时他数了妈揉腰七次!”
昀儒的鼾声突然中断。他闭着眼摸到我后腰,掌心薄茧刮擦钢钉戒托。我蜷进他怀里,腿缠住他冰凉的伤膝——二十年来,这具破碎躯体总先于他的意识暖我。
晨光爬上床头柜的相框。巴黎奥运村阳台上,他为我挂金牌的手指在照片里紧张得发白。而今那双布满茧子的手,正将哭闹的孙辈揽进臂弯,婴儿的乳牙磕在他奥运五环刺青上,与相框里年轻的我隔世相望。
女儿突然举着汤勺冲进卧室:“爸又往汤里偷放枸杞!妈明明嫌酸!”
昀儒笑着把孙子塞进我怀中。当归鸡的油花在勺沿晃动,二十年如一日地,映亮他为我撇净浮油时低垂的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