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尚温”工作室的门牌,是用一块烧焦的旧调香板简单打磨后刻上去的。字迹有些歪斜,边缘带着燎过的痕迹,像一道未愈的伤疤,悬挂在旧公寓楼狭窄的楼梯转角处。没有霓虹,没有橱窗,只有门内偶尔飘出的、复杂难言的气息,成为唯一的招牌。
沉檀的生活被彻底重构。狭小的公寓既是她的居所,也是她的战场。曾经堆满香料标本的角落,如今多了一张简陋的折叠桌和几把旧椅子,成了临时的“诊疗区”。复仇的惊涛骇浪退去,留下的是漫长而琐碎的修复海岸线的工作。她的“病人”,是那些被“永昼”蚀骨后幸存下来的灵魂。
第一个敲门的女孩叫小雨。她的“永昼”成瘾症状尤为严重。生理上的戒断反应让她日夜颠倒,冷汗浸透衣衫,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被硬生生剜走,留下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和噬骨的焦渴。更深的伤,是心理的崩塌。她对着镜子会突然失控尖叫,觉得自己皮肤下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那甜腻的、令人作呕的琥珀色液体。她无法信任任何人,包括沉檀。
沉檀没有急于拿出“余烬尚温”。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在小雨语无伦次的哭诉和恐慌发作的间隙,递上一杯温水,或者一块粗糙的全麦面包。她颈后的旧疤在倾听时也会隐隐作痛,提醒她那些被强行封闭的痛苦是如何反噬的。这痛楚,成了她理解小雨的桥梁。
她开始为小雨调配辅助的香氛。不是治疗,更像是安抚。用清冽的薄荷与柠檬草驱散噩梦的甜腻,用沉静的檀香与雪松搭建临时的避风港,用极其微量的岩兰草根油,那如同大地般坚实的气息,试图一点点修补小雨被“永昼”腐蚀的安全感。每一次调配,都像在给自己颈后的旧伤换药。
“它……它闻起来……很痛。”小雨第一次嗅到“余烬尚温”的原液时,瑟缩了一下,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那气息中的苦涩和辛辣,像针一样刺破了她麻木的防御。
“是的,”沉檀的声音很平静,她将一滴原液稀释在大量的基础油中,递给小雨一个磨砂玻璃的滚珠瓶,“它不会让你忘记痛。它会陪着你,感受它,然后……穿透它。就像伤口需要呼吸才能结痂。”她指了指自己颈后被高领衫遮掩的位置,“有些痛,封闭只会让它溃烂。”
小雨颤抖着接过瓶子,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工作室的口碑,在绝望的小圈子里以最原始的方式口耳相传。来的人越来越多,带着相似的苍白面孔和空洞眼神。有像小雨一样挣扎在成瘾边缘的年轻女孩;有失去伴侣、在“永昼”的甜蜜谎言中未能察觉对方早已深陷抑郁深渊的丈夫;还有一位沉默寡言的老妇人,她的儿子是讣告上的第十九号名字。
沉檀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调香师继承人,她是“余烬尚温”的守护者,也是同样在灰烬中跋涉的同行者。她倾听那些破碎的倾诉,调配着或舒缓、或唤醒、或给予力量的辅助香氛,而“余烬尚温”的原液,永远是她最后才会慎重拿出的“重药”。每一次看着那些麻木的眼睛在“余烬尚温”复杂的气息冲击下,爆发出迟来的、剧烈的痛苦和随之而来的、疲惫却真实的释然,沉檀颈后的旧疤都会回应般灼痛一次。这痛楚不再是单纯的折磨,它变成了一种共鸣,一种确认——确认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痛苦真实存在,确认直面它们才有愈合的可能。
生活似乎正艰难地滑向一种新的、带着痛感的平衡。
直到一个阴沉的午后。
门被敲响,节奏平稳却沉重。沉檀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面容憔悴,眼窝深陷,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磨损严重的旧皮夹。他身上没有“永昼”的气息,只有一种沉重的、如同铁锈般的悲伤。
“你是……沉檀小姐?”男人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他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目光死死地钉在沉檀脸上,带着一种审视,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
“我是。请问您……”
“林国栋。”男人打断她,报出名字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猛地打开手中的旧皮夹,抽出一张边缘磨损的照片,几乎要戳到沉檀眼前。
照片上是一个笑容明媚的女孩,扎着简单的马尾辫,穿着白大褂,背景是一个简陋的实验室操作台。她的眼睛很亮,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沉檀的心猛地一沉。这张脸,她见过,在废弃冷库那个粘附着油脂的“永昼”香精瓶的记忆里——林薇!
“这是我女儿!林薇!”林国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愤怒,“她在你们那个鬼公司!当助理!然后……然后人就没了!他们说她是自己辞职走了!放屁!我女儿不是那种人!她给我打电话还说要做最好的调香师!她……” 他剧烈地喘息着,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抓着照片,指节发白,仿佛要将它捏碎。“我找了她三年!三年!直到前几天……我看到电视……看到那个疯女人……看到你!”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着沉檀:“秦晚照是你妈!林薇是她的助理!她死了!死的不明不白!你们秦家……你们这些有钱人……” 他猛地跨前一步,巨大的悲愤如同实质的浪潮扑面而来,“我女儿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妈害的?!是不是你也有份?!你说啊!”
沉檀被他逼得后退一步,后背抵在了冰冷的门框上。林国栋身上那股铁锈般的悲伤和愤怒,沉重得让她窒息。林薇溶解的指纹油脂,那珍珠母光泽的恐怖残留物,仿佛又在她眼前闪现。颈后的旧疤骤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
“林先生……”沉檀的声音有些发紧,喉咙干涩,“我很抱歉……关于林薇……”
“道歉?!道歉能让我女儿活过来吗?!”林国栋怒吼,泪水终于冲破眼眶,浑浊地滚落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我要真相!我只要一个真相!我女儿……她……她不能就这么没了啊!” 他高大的身躯佝偻下来,像一座瞬间崩塌的山,巨大的悲恸让他几乎站立不稳,只剩下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在楼道里回荡。
沉檀看着眼前这个被丧女之痛彻底摧毁的父亲,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能说什么?告诉他,他女儿可能被当作“气味记忆”的载体,痛苦和恐惧被溶解在香精里?告诉他,林薇的死亡,是母亲那病态艺术追求的残酷祭品?这真相,比死亡本身更加残忍。
“我……我不知道全部……”沉檀艰难地开口,避开了林国栋绝望而愤怒的目光,“警方的调查……”
“调查?!”林国栋猛地抬头,眼中是彻底的绝望和一丝疯狂,“调查有结果吗?!没有!你们秦家只手遮天!我女儿就是被你们害死的!” 他猛地将手中那张林薇的照片摔在地上,玻璃相框瞬间碎裂,照片上女孩明媚的笑容被蛛网般的裂痕割裂。“我要告你们!倾家荡产也要告!我要让所有人知道你们秦家是什么吃人的魔窟!”
他不再看沉檀一眼,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踉踉跄跄地冲下了昏暗的楼梯。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呜咽声渐渐远去,只留下楼道里死一般的寂静,和地上那张躺在碎玻璃中、笑容被割裂的林薇的照片。
沉檀靠着门框,缓缓滑坐在地。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却压不住颈后那火烧火燎的剧痛。林国栋那绝望的质问,如同淬毒的荆棘,狠狠缠绕着她的心脏。
“余烬尚温”带来的那点微弱暖意,瞬间被这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现实冲击得摇摇欲坠。
她伸出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避开碎玻璃,拾起那张被摔裂的照片。照片上的林薇,笑容依旧清澈,眼神充满希望。沉檀的指尖拂过照片上那道狰狞的裂痕,仿佛也拂过自己颈后同样狰狞的旧疤。
“林薇……”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破碎。
复仇,从未结束。它只是从一场针对母亲的战役,蔓延到了更广阔、更泥泞的战场。母亲在精神病院的崩溃,是旧债的终结。而林薇,那些被“永昼”吞噬的亡魂,以及眼前这位悲痛欲绝的父亲……这些,是她无法回避的新债。是秦家,也是她沉檀,必须面对的血淋淋的“余烬”。
工作室的门敞开着,外面是灰蒙蒙的城市天空。沉檀攥着那张破碎的照片,颈后的鞭痕在无声地尖叫。她知道,自己调香台上的那只深琥珀色小瓶,此刻散发出的气息,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苦涩,也更加灼热。
余烬尚温,但灰烬之下,是更深沉、更无法磨灭的债与痛。她缓缓站起身,将照片紧紧按在心口的位置,那里,似乎也有一道无形的裂痕,正在无声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