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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夏温的自述(气泡版)

门外的孩子

我六岁那年,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坏种。

冬天的走廊很冷,我戴着母亲给我织的深褐色棉帽,围巾裹到鼻尖,只露出一双眼睛。门内传来她压抑的啜泣,和父亲低沉的喘息。

我蹲在那儿,指甲抠着地板缝,木屑塞进指缝里,不疼,但很痒。

隔壁的门开了。

一个瘦高的少年站在那儿,校服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他低头看我,睫毛垂下来,像被雨打湿的杏花。

李在贤你……不冷吗?

我没回答。

他犹豫了一会儿,蹲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剥开糖纸递给我。

我没接。

糖掉在地上,滚进阴影里。

.

李在贤的母亲又疯了。

我听见玻璃药瓶摔碎的声音,推门进去时,看见她蜷在墙角,头发散乱,指甲抓挠着地板,像只被剥了皮的猫。

李在贤的母亲滚出去!

她尖叫,

李在贤的母亲你和那个人一样的眼睛!

李在贤站在厨房里,背对着我煮大酱汤。他的校服领子歪着,后颈的骨头凸出来,像要刺破皮肤。

我走过去,伸手按在他腰上。

他僵了一下。

郑夏温痛吗?

我问。

他没回答,只是搅着汤,蒸汽扑在他脸上,睫毛湿漉漉的。

我收回手,指尖沾了一点淤青的温度。

十六岁生日那天,我撬开了他的房门。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在他身上。他睡得很浅,眉头皱着,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跨坐上去的时候,他醒了,眼睛睁大,喉结滚动了一下。

李在贤夏温……

我没让他说完。

他的身体在发抖,但不是因为害怕——是胃病。那个总吃剩饭的、营养不良的胃,在他皮肤下痉挛。

我低头舔掉他眼角的泪,咸的。

床板吱呀响了一整夜。

我怀孕了。

吐得最厉害的那天,李在贤站在浴室门口,手里捏着首尔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李在贤要打掉吗?

他问,声音轻得像在问明天会不会下雨。

我抓起玻璃杯砸过去。

碎片在他脚边炸开,他连躲都没躲。

我揪住他的衣领,咬他的喉结,血腥味在嘴里漫开。

郑夏温你他妈敢逃试试?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睛里全是疲惫。

生孩子那天,暴雨下了一整夜。

我躺在浴缸里,捶打自己的肚子,血水顺着腿往下流。疼得眼前发黑的时候,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我发烧,他背我去诊所。

他的背很瘦,骨头硌得我胸口疼,但很暖。

郑夏温……哥。

阵痛袭来的时候,我抓裂了瓷砖。

羊水混着血漫开,水里漂着半片褪色的药片——和他母亲当年吃的一模一样。

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死。

浴缸里的血水漫到瓷砖缝里,我仰着头喘气,喉咙里全是铁锈味。那个小东西趴在我胸口,皱巴巴的,像一团被揉烂的纸。

我没抱他。

李在贤跪在浴缸边,手指发抖地剪脐带,剪刀刃反着冷光。他的睫毛垂得很低,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郑夏温你走吧。

我说。

他抬头看我,嘴唇动了动,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孩子哭了一整夜。

我躺在床上,听着隔壁婴儿的哭声,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它从墙角一直裂到灯罩旁边,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凌晨四点,哭声停了。

我起身去隔壁,看见李在贤趴在婴儿床边睡着了。他的胳膊环着那个小东西,手指还虚虚地搭在婴儿的背上。

月光从窗帘缝漏进来,照在他后颈凸出的骨头上——那里有一道疤,是我咬的。

李在贤走的那天,首尔下了第一场雪。

他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围巾裹到下巴,呼出的白气飘在空气里。婴儿在他怀里睡着,裹着那条深褐色的旧围巾——我小时候戴的那条。

李在贤名字……

他顿了顿,

李在贤还没取。

我靠在门框上,小腹的伤口还在疼。

郑夏温随便。

他看了我一会儿,最后低头吻了吻婴儿的额头,转身走进雪里。

孩子三岁那年,我收到一封信。

信封里只有一张照片:李在贤抱着小孩站在樱花树下,小孩手里攥着一颗糖,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背面写着一行字:

李在贤他眼睛像你。

我把照片扔进抽屉,没再看过。

昨晚我又梦见六岁那年的走廊。

门内是母亲的哭声,门外是我。

但这次,当我低头时,发现手里攥着一颗糖——那颗当年掉在地上的、李在贤给我的糖。

糖纸已经褪色了,但甜味还在。

我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真苦啊。

糖在嘴里化开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是眼泪的味道。

咸的,苦的,顺着嘴角流到下巴上。我抬手去擦,却越擦越多,最后连手背都湿透了。

——原来人在梦里也会哭。

敲门声就是这时候响起的。

很轻,但很固执,一下,两下,三下。

我睁开眼,天还没亮,窗外是首尔凌晨四点的蓝黑色。床头的抽屉半开着,那张照片的边角露出来,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敲门声又响了。

猫眼外的走廊灯坏了,只能看清一个小小的轮廓。

棉帽,围巾裹到鼻尖,只露出一双眼睛——黑得吓人,又亮得惊人。

我僵在门前,手指抠着门板,木屑塞进指甲缝里。

门外的孩子仰起头,举起手。

掌心里躺着一颗糖。

糖纸是褪色的粉,和他母亲当年吃的药片一个颜色。

我打开门的时候,围巾下传来闷闷的声音:

小孩爸爸说,这颗糖给你。

风吹进来,照片从抽屉里滑出来,飘到地上。樱花树下的李在贤抱着孩子,背面那行字被晨光照得发亮:

我蹲下来,和门外的孩子平视。

他的睫毛垂着,像被雨打湿的杏花。

小孩苦吗?

他问。

我把糖放进嘴里,揉了揉他的头发。

郑夏温甜的。

孩子进屋时带进一阵冷风。

他站在玄关,自己解围巾,动作很慢,但很熟练。围巾下露出一张脸——确实像我,尤其是眼睛,黑得发沉,却又亮得惊人。

小孩爸爸说,你怕冷。

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保温杯,

小孩热巧克力。

杯盖拧开,甜腻的热气扑在我脸上。我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夜,李在贤背我去诊所时,呼出的白气也是这么飘在空气里。

我给他热了牛奶。

小孩坐在餐桌前,双腿够不着地,一晃一晃的。他盯着我冰箱上的磁贴看——那是我和李在贤高中时拍的证件照,被撕成两半又粘在一起。

小孩爸爸经常看着这个发呆。

他突然说。

牛奶杯在他手里转了个圈,留下一个奶渍的圆环。我伸手想擦,却摸到他手背上一道疤——和李在贤腰上的一模一样。

凌晨五点,我站在阳台给李在贤打电话。

首尔的天空泛起蟹壳青,电话那头传来翻书的声音。我知道他这个点一定在备课,眼镜滑到鼻尖,左手无意识地转着钢笔。

李在贤收到了?

他的声音透过电波,比记忆中更哑。

我看着客厅里的小孩——他正踮脚够书架上的相册,睡衣下摆露出一截腰,上面还有新生儿监护仪留下的贴纸痕迹。

郑夏温为什么现在送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能听见他轻微的呼吸声。

李在贤下雪了。

他说,

李在贤和你接他回家那天一样。

小孩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给他盖毯子时,发现他怀里抱着那本相册。翻开的页面上粘着半张车票——2013年冬,首尔至釜山。那是我撕掉的,当时李在贤攥着另一半头也不回地走了。

现在这两半拼在一起,皱巴巴的,但字迹清晰。

小孩在梦里嘟囔了一句什么,翻了个身。晨光透过窗帘照进来,落在他睫毛上,像多年前那颗掉在阴影里的糖。

手机屏幕亮起。

李在贤发来一张照片:空荡荡的玄关,儿童拖鞋少了一只。配文只有三个字:

李在贤明天见。

我回头看向熟睡的孩子,他嘴角还沾着一点热巧克力。

窗外,雪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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