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在鼓风机催动下,变成密集斜刺的鞭子。柯淳站在指定位置,雨水流进眼睛带来酸涩模糊,他强忍着擦去的冲动——薄寒时不会。透过朦胧水幕,他看向废墟中心。
翟一莹已褪去毯子,换上湿透单薄的病号服,紧贴在过分瘦削的身体上。雨水无情浇灌,她垂着头,盯着脚下泥泞水洼,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但柯淳看得分明,她宽大袖口下露出的手指,正用力蜷缩,指节死白。无声对抗着寒冷、恐惧,或许还有即将再次靠近的他。
“Action!”
职业本能瞬间将柯淳拖入薄寒时的躯壳。迷茫脆弱被剥离,换上阴鸷、压抑和近乎残忍的冷静。他迈步,皮鞋沉重踏破水洼,走向暴雨中心那个微微发抖的身影。
停在一步之遥。雨水顺他下颌滴落。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她湿透的下颌皮肤——冰凉、滑腻。指尖下的皮肤,却传来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僵硬和紧绷。真实的防御反应。
柯淳的心猛地一沉。薄寒时的面具裂开缝隙。他强迫自己维持动作,拇指用力,带着冷酷的掌控欲,迫使她抬起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柯淳心脏几乎停跳。
翟一莹的眼睫被雨水打湿,水珠不断滚落如泪滴。然而,她的眼神是干涸的。没有恐惧,没有哀求,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之前的疲惫疏离。那是一种极致的空洞。灵魂仿佛早已抽离,只留下被雨水冲刷的躯壳。目光穿透了他,也穿透薄寒时,投向一片连绝望都消弭了的黑暗深渊。这空洞如此彻底,瞬间瓦解了柯淳所有构建的薄寒时情绪。
冰冷的雨水浇头,滚烫血液却直冲柯淳脑门。他读懂了:这不是表演。是翟一莹彻底将自己献祭给了乔予,淹没了所有属于翟一莹的感受。她放弃了抵抗,放弃了恐惧,甚至放弃了对他的恨意,只留下一个空洞的容器,完成这场戏。
“薄寒时!你的台词!”导演压抑怒火的声音透过喇叭。
柯淳猛地回神,发现自己竟在镜头前失语数秒。薄寒时的台词卡在喉咙里,滚烫如硬块。他张了张嘴,喉头痉挛般干涩。指尖下皮肤的冰冷僵硬,那空洞眼神的无声控诉,让他扮演的施虐者彻底失根。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无法在这片献祭的空洞面前,继续扮演薄寒时。
“卡!”导演的怒火爆发,“柯淳!怎么回事?情绪!薄寒时的情绪呢?你那是什么表情?怜悯吗?薄寒时不会有怜悯!重来!”
雨声依旧。柯淳颓然松手,甚至不敢再看她一眼,跌撞着退回原位。雨水浸透西装,寒意刺骨,却远不及内心的荒芜冰冷。他失败了。在翟一莹献祭般的空洞面前,演员的信念与柯淳的愧疚,一同粉碎。他施加的“表演”,在对方彻底放开的真实痛楚面前,拙劣而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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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风机再次轰鸣,暴雨更急更密,仿佛要将废墟冲进地狱。柯淳站在阴影边缘,雨水刺痛眼睛。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她下颌皮肤的僵硬滑腻——挥之不去。
“Action!”导演的声音带着最后通牒。
柯淳深吸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剥离柯淳。他将翻涌的愧疚、恐慌、自我厌恶,全部塞进薄寒时的躯壳。让薄寒时的阴鸷冰冷,浸透柯淳真实的痛苦。他成了一个被自身罪孽和角色阴影共同撕扯的载体。
他迈步,皮鞋踏破水洼,声响沉重拖沓。停在翟一莹面前。雨水浇透病号服,她瘦得惊人,湿发黏在苍白脸颊上。柯淳伸出手,动作带着难以言喻的滞重。指尖触碰她湿冷下颌的瞬间,那熟悉的僵硬再次传来,如电流击穿强撑的意志。
他强迫自己用力,拇指带着近乎绝望的狠劲,抬起她的脸。
雨水冲刷着她的面容。眼睛睁着,空洞依旧。但在那空洞深处,浓密湿透的睫毛下,柯淳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几乎被雨水湮没的颤抖——像一根绷紧到极致、下一秒就要断裂的琴弦。
“看着我!”柯淳喉咙里挤出薄寒时冰冷嘶哑的命令,底下却是柯淳恐惧的共振。他死死盯着那双空洞的眼,试图榨取一点属于翟一莹的反应——愤怒、恨意,什么都好,只要不是这片虚无。
另一只手不受控制地抬起,带着毁灭性的冲动,猛地攫住她单薄的肩膀。湿透布料下,肩胛骨嶙峋得硌手。他摇晃她,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从泥水中提起。
“看着我!乔予!说话!”他咆哮着,声音在暴雨中扭曲变形。薄寒时的面具彻底崩裂,露出底下柯淳那张被愧疚和恐慌彻底扭曲的脸。滚烫的眼泪,混合冰冷的雨水,猝不及防地从他猩红的眼眶汹涌而出,瞬间爬满整张脸,烫得生疼。
戏里戏外的界限彻底崩塌。薄寒时的冷酷囚禁与柯淳的自我囚禁,乔予的绝望献祭与翟一莹无声的承受,在暴雨中猛烈碰撞交融。柯淳的眼泪冲垮堤坝。他像个溺水者死死抓住翟一莹的肩膀,指节发出可怕声响。透过模糊泪眼,绝望地望向她。
她的身体在他失控的钳制下剧烈晃动,像没有重量的破败玩偶。然而,她的眼神依旧是一片空洞的荒漠。那空洞像一个无底黑洞,冰冷吞噬着柯淳所有翻腾的滚烫情绪——咆哮、眼泪、失控的力量、灵魂深处的恐惧与哀求。她只是承受着,像大地承受暴雨,无声无息,将他所有风暴吸入那片令人窒息的虚无。
时间凝固。唯有雨声震耳欲聋。
“Cut——!”导演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穿透雨幕,“过了!完美!太绝了!”
魔咒解除。柯淳的手瞬间失力,颓然松开。他踉跄后退,大口喘气,雨水灌入也浑然不觉。脸上泪痕被新雨冲刷,狼狈不堪。
翟一莹的身体在他松手瞬间微晃了一下,依旧垂着头。几秒后,她才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疲惫感,抬起头。
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柯淳涕泪横流、被雨水冲刷得一片狼藉的脸。没有惊讶,没有评价,没有一丝波澜。深重的疲惫下,覆盖着坚硬的、光滑的、拒人千里的冰层。仿佛刚才撕心裂肺的碰撞、灼热的眼泪和失控的咆哮,从未发生,从未在她眼中留下痕迹。
然后,她极其自然地移开视线,仿佛柯淳只是一件湿淋淋的完成任务的道具。她裹紧单薄的病号服,沉默转身,在助理慌忙撑起的伞下,一步一步,踏着泥泞积水,走向休息区那个安静的角落。雨水在她身后留下断续痕迹,迅速被覆盖。
柯淳僵立原地,任由冰冷的雨水浇透。片场喧嚣重新沸腾,灯光移动,人声嘈杂,却都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指尖残留的她肩胛骨的冰冷触感,脸上混合雨水、尚未冷却的、属于自己的眼泪的咸涩。
那道平静无波的目光,比任何指责都更彻底地将他钉在原地。薄寒时的外壳,柯淳试图忏悔的灵魂,都在那目光下,被这场冰冷的暴雨彻底冲刷,只留下赤裸裸的、无处遁形的空洞。幻痛在指尖和心口同时灼烧,提醒着他那无法弥合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