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小杨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柯淳弄进了最近的休息室——一间临时搭建的简陋板房。里面热气蒸腾，混杂着廉价暖风机干燥的空气和浓重的姜汤气味。另一个助理早已准备好干燥的毛巾和衣物。
“柯老师，快，先把湿衣服脱了！擦干身子！”小杨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手忙脚乱地去解柯淳早已被泥水浸透、沉重不堪的西装外套。
柯淳像个提线木偶，任由他们摆布。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他同样冰冷的皮肤，激得他微微一颤。湿透的衣物被剥离，露出底下同样被冻得发青的皮肤。毛巾粗糙的纤维摩擦过身体，带来些许刺痛和微不足道的暖意，却无法驱散那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更无法触及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
他机械地抬起手臂，配合着换上干燥温暖的衣物。动作迟缓，眼神依旧没有焦距。小杨递过来一碗滚烫的姜汤，辛辣的气味直冲鼻腔。
“快喝了，驱驱寒！”小杨的语气近乎哀求。
柯淳木然地接过，碗壁的滚烫灼痛了他的掌心，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他低头看着碗里深褐色的液体，热气扭曲了倒影，映不出他此刻狼狈空洞的脸。他猛地仰头，几乎是灌了下去。滚烫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一路烫到胃里，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生理性的刺激终于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这一次，是纯粹的生理反应。
这剧烈的咳嗽似乎也咳出了一丝残存的意识。他扶着膝盖，喘息着，视线终于聚焦在板房粗糙的地面上。指尖的幻痛依然清晰，那肩胛骨的触感，那空洞的眼神……还有，最后那道平静无波的目光。
“柯老师，您没事吧？”小杨拍着他的背，忧心忡忡，“导演那边……说这条特别好，情绪太到位了，简直是神来之笔，让您好好休息，晚点再拍您的单人镜头……”
“神来之笔？”柯淳嘶哑地重复，声音像是砂纸摩擦。他抬起头，脸上还带着剧烈咳嗽后的红晕和泪痕，眼神却锐利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嘲弄，“用她的……用翟一莹的……”他哽住了，后面的话说不出口。
用她的献祭？用她的彻底抽离？用她承受的真实痛楚，来成就他薄寒时的“神来之笔”？
这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他猛地站直身体，动作太大，带倒了旁边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小杨吓了一跳。
“柯老师？”
柯淳没有理会他，踉跄着冲向板房角落那个小小的洗手池。冰冷的水龙头被他粗暴地拧开，水流哗哗作响。他疯狂地冲洗着双手，一遍又一遍，用力搓洗着每一根手指，尤其是触碰过她下颌和肩膀的拇指和食指关节。指腹很快被搓得通红，甚至有些破皮，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想洗掉那残留的冰冷滑腻的触感，洗掉那仿佛烙印在指尖的、她身体无声的僵硬和抗拒。
水流冲刷着，带走泥污，却带不走那深入骨髓的幻痛和罪恶感。他看着镜子里那个双眼通红、头发凌乱、面容扭曲的男人。那是谁？是刚刚扮演了冷酷施虐者的薄寒时？还是被愧疚和恐慌彻底击垮的柯淳？或者，只是一个在别人献祭的痛苦面前，显得如此卑劣、如此无力的可怜虫？
“柯老师，别洗了！手都破了！”小杨冲过来想阻止他。
柯淳猛地甩开他的手，动作带着失控的力道。他撑着洗手池边缘，剧烈地喘息，冰冷的水珠顺着他发红的指关节滴落。镜中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自我厌弃的狼狈。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敲响了。
一个场务探进头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笑容：“柯老师，导演请您过去一下，想跟您聊聊刚才那条的情绪走向，还有后面单人的部分怎么接。”
柯淳的身体瞬间绷紧。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直，用毛巾胡乱擦了把脸，抹去多余的水渍和泪痕，试图找回一丝演员的体面。
“……知道了。”他的声音依旧嘶哑，但至少连贯了。
他跟着场务走出板房。片场的喧嚣再次扑面而来，灯光刺眼，人声嘈杂。雨水小了些，但依旧淅淅沥沥。他下意识地，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休息区的角落。
翟一莹还在那里。
她裹着厚厚的毯子，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一个助理正低声和她说着什么。她的脸在阴影里显得更加苍白，像一张被雨水打湿后褪色的纸。湿发被毛巾包裹着，露出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头。整个人安静得像一株失去了所有水分、即将枯萎的植物。她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只是疲惫到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柯淳的脚步顿住了。隔着一段距离，隔着忙碌穿梭的工作人员，隔着细密的雨丝，他再次感受到了那道无形的、冰冷坚硬的墙。刚才在镜头前那场撕心裂肺的碰撞，他失控的眼泪和咆哮，对她而言，似乎真的只是一场必须完成的戏。戏结束了，她便彻底关闭了所有的感知，退回到那个无人能触及的、自我保护的壳里。
导演在不远处招手，热情洋溢。
柯淳强迫自己收回视线，迈开脚步走向导演。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他知道导演会说什么，会如何盛赞他那“突破性”的表演，会如何分析薄寒时那一刻崩溃的“心理深度”。他必须扮演一个同样为艺术突破而兴奋、疲惫但满足的演员。
然而，当他走到导演面前，堆砌起一个职业性的、略带疲惫的笑容时，眼角的余光，却清晰地看到翟一莹那边，她的助理轻轻推了推她，递给她一个保温杯。翟一莹缓缓睁开眼，那眼神，依旧是平静无波，带着深重的疲惫，如同蒙尘的玻璃珠，没有任何光亮，也映不出任何人的身影。她接过杯子，小口地喝着，视线低垂，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柯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导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充满了激动和赞叹，他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只觉得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他成功地扮演了薄寒时的崩溃。
他成功地用柯淳的真实痛苦玷污了薄寒时的冷酷。
他甚至“完美”地完成了这场戏。
但在翟一莹那彻底的、拒人千里的平静面前，这一切所谓的“成功”，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虚伪，如此……令人作呕。他像一个在废墟上狂欢的小丑，而她，是废墟中心那尊沉默的、被献祭的石像，用空洞的目光，无声地审判着他所有的表演和忏悔。
导演还在兴奋地拍着他的肩膀，说着什么“影帝级表现”、“情感冲击力无与伦比”。柯淳只能机械地点头，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应和声。他的目光，却再一次，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角落。
她放下了保温杯，重新闭上了眼睛，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毯子和阴影里，彻底隔绝了外界。包括他。
片场的灯光打在柯淳脸上，明明灭灭。他站在那里，被导演的热情环绕，被“成功”的光环笼罩，内心却是一片死寂的荒原。指尖的伤口在干燥的衣物下隐隐作痛，心口的空洞被那平静无波的目光无限放大。
这场暴雨冲刷掉了一切伪装，留下的不是新生，而是赤裸裸的、无法跨越的深渊。他赢得了戏，却输掉了某种更重要的东西。而输掉的东西，似乎永远也无法在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找回来了。他成了真正的薄寒时——一个被自己制造的囚笼和对方的绝对沉默，双重囚禁的孤魂。雨声，成了他世界里唯一的背景音，冰冷而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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