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宣传期终于告一段落,喧嚣褪去,生活仿佛重新沉入水底。柯淳回到了自己位于城市近郊的独栋公寓,试图用熟悉的安静来平息内心那场似乎永不停歇的暴雨余波。然而,翟一莹那道平静无波的目光,飞机上那转瞬即逝的脆弱,对戏时她指节的惨白,都像烙印般刻在记忆里,在独处的寂静中愈发清晰。那道无形的冰墙,并未因距离而模糊,反而在他心中投下更巨大、更冰冷的阴影。
他尝试用工作填满时间——阅读新剧本,健身,甚至开始学习烹饪。但当他切着洋葱被呛得泪流满面时,眼前浮现的却是自己在那场暴雨中狼狈的涕泪横流;当他深夜对着复杂的新角色台词本发呆时,耳边回响的却是疗养院对戏时她声音里那丝真实的紧绷。她无处不在,以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却又无比顽固的方式。
一个飘着细雨的周末下午,柯淳开车去市区一家颇有名气的独立书店,寻找一本绝版的艺术画册。书店坐落在一个安静的文创园区内,绿植掩映,颇有几分避世的味道。他撑伞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享受着难得的宁静。
就在他即将推开书店那扇厚重的木门时,视线不经意扫过街角一家小小的、橱窗摆满鲜花的店铺。
他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透过被雨水打湿、朦胧的玻璃橱窗,他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侧影。
翟一莹。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燕麦色针织开衫,里面是简单的白色T恤,黑色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比镜头前更添了几分柔和。她正微微弯着腰,专注地挑选着花桶里的一束白色洋桔梗。店主是一位温和的中年女性,正轻声和她交谈着什么。翟一莹侧耳听着,偶尔轻轻点头,唇角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那笑意很浅,却真实地软化了她周身常驻的清冷感,让她整个人沐浴在一种宁静的光晕里。
柯淳的心跳骤然失序。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翟一莹。不是片场那个献祭般的“乔予”,不是聚会上那个礼貌疏离的“演员翟一莹”,也不是飞机上那个被病痛折磨的脆弱影子。这是一个完全放松的、沉浸在私人喜好中的翟一莹。她挑选花朵时眼神里的专注和那抹细微的笑意,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心底尘封的某个角落,让他窥见了一点点冰墙之内可能存在的风景——一种与世无争的、带着生活温度的平静。
他站在书店门口,隔着雨幕和橱窗,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进书店的念头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他贪婪地、小心翼翼地注视着那个身影,生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他看到店主细心地将那束洋桔梗包好,递给她。翟一莹接过花束,低头轻轻嗅了一下,那抹笑意似乎加深了一瞬。她付了钱,向店主点头致谢,然后抱着那束纯洁的白色花朵,推开了花店的门。
细雨如丝。她撑开一把透明的雨伞,正要步入雨帘。
就在这时,她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街对面。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雨丝的缝隙里停滞了一秒。
柯淳清晰地看到,翟一莹脸上那抹刚刚浮现的、带着温度的宁静笑意,如同被寒风吹散的雾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双刚刚还沉浸在花朵柔美中的眼睛,在看到他的一刹那,迅速恢复了惯有的平静无波,甚至比平时更冷硬了几分。那是一种被打扰后的、条件反射般的防御姿态。
她抱着花束的手指,似乎微微收紧了一下。
柯淳感到一股冰冷的尴尬和失落瞬间席卷全身。他像个偷窥者被抓了现行,狼狈不堪。他想扯出一个笑容,想打个招呼,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像是要退回书店的门内。
翟一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不到两秒。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疏离,比这秋雨更寒。然后,她极其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只是看到路边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她撑稳雨伞,抱着那束洁白的洋桔梗,步履平稳地转身,朝着与柯淳相反的方向,径直走进了细密的雨幕中。
白色的花朵在她臂弯里轻轻晃动,在灰蒙蒙的雨天里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刺眼。
柯淳僵立在原地,手里还握着伞柄,雨水顺着伞沿滴落,打湿了他的裤脚。书店温暖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却丝毫温暖不了他此刻冰凉的心。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冰墙之内可能存在的一角宁静。
但当他出现的那一刻,那扇门被瞬间关上,甚至关得更紧、更严实了。她的反应如此迅速,如此决绝,彻底粉碎了他心底那点因窥见片刻宁静而生出的、不切实际的妄想。
那束白色的洋桔梗,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它象征着美好、纯洁和宁静,却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世界。而他,永远被隔绝在外。他所有的关注、所有的挣扎、所有试图靠近的念头,在她眼里,都只是不合时宜的打扰,只会让她更快地缩回那层更厚的冰壳里。
细雨无声地落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柯淳最终没有走进书店。他转身,朝着翟一莹消失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着。雨水打湿了地面,也打湿了他心中的荒原。这一次,他清晰地认识到,那道冰墙不仅存在,而且坚不可摧。他所谓的“靠近”,不过是在冰墙之外徒劳地徘徊,每一次试探,换来的只是更深的寒意和更彻底的拒绝。
那束在雨中远去的白色洋桔梗,成了他眼中唯一的色彩,也是唯一无法触及的微光。他像一个被放逐在永冬之地的囚徒,只能远远望着冰宫深处那抹虚幻的暖色,却永远无法企及。绝望,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冰冷地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