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的闹钟还没响，文轩已经直挺挺地坐在床上。窗帘没拉严，一道银灰色的光带横在地板上，像条冰冷的河。他摸出枕头底下的手机，屏幕显示5:37，日期是周一。
昨天把自己反锁在洗手间的场景突然炸开在脑子里。林墨靠在门外的呜咽声、日记本被咖啡浸透的字迹、篮球票根边角的毛边……这三样东西在他眼眶里交替闪回。衣柜门"咔嗒"一声被拉开，文轩盯着挂得整整齐齐的校服，手却在发抖。
"就说捡到的。"他对着镜子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练习着待会儿见到林墨要说的话，"喏，你昨天落教室里了。"
镜子里的人嘴唇动了动，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文轩烦躁地抓乱头发，指尖扫过脖颈时突然僵住——这就是林墨日记本里写的"流汗的脖颈"吗？他猛地拽过校服套上，拉链一直拉到下巴，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
五点五十分的街道还没完全醒透。早点铺的蒸笼冒着白雾，油条在热油里滋滋作响，文轩却没什么胃口。他攥着用黑色塑料袋包了三层的日记本，袋子被手心的汗濡湿了一小块。走到校门口时，传达室大爷正拿着大扫帚扫地，看到文轩咦了一声："文家小子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晨光从教学楼后面爬上来，给走廊的瓷砖镶上圈金边。高二（3）班的门虚掩着，文轩推开门时扬起一阵粉笔灰，在光柱里打着旋儿。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窗外渐起的蝉鸣。
他走到自己座位坐下，刚把书包放下就后悔了——应该先把日记本放回林墨桌肚的。文轩手忙脚乱地拉开书包拉链，日记本棱角戳得手心发麻。黑色塑料袋被他揉得沙沙响，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刺耳。
"放这儿？"他捏着日记本悬在林墨座位上方，又猛地缩回来，"万一被别人看到怎么办？"
桌肚里的晨光被挡了个严实，文轩蹲在地上看着林墨的课桌底板发呆。上个月大扫除时，他还帮林墨把卡在缝里的橡皮屑抠出来。那时候林墨的肩膀挨着他的胳膊，能闻到淡淡的柠檬洗衣粉味。
日记本突然从手里滑出去，重重砸在地上。文轩吓得差点蹦起来，手忙脚乱捡起来时，塑料袋散开了一角，粉紫色的独角兽封面露了出来。他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攥紧，指尖传来刺痛——是昨天翻日记时被纸张边缘割出的小口子。
"操。"文轩靠着桌腿滑坐在地上，后脑勺抵着冰凉的铁桌腿。日记本被他紧紧搂在怀里，隔着塑料袋也能感受到那种熟悉的、属于林墨的气息。
七点十五分，预备铃像把钝刀子割开了清晨的宁静。教室里的人影渐渐多起来，喧闹声浪一层高过一层。文轩坐在座位上，后背挺得笔直，眼睛却像装了雷达，每分钟都要扫后门十几次。
"轩哥，发什么呆呢？"同桌撞了他胳膊肘一下，"英语作业借我抄抄，昨晚打游戏忘了写。"
文轩没理他，手指无意识地在日记本鼓起来的校服口袋上来回摩挲。林墨座位还是空的，蓝色的椅子在晨光里像块被遗忘的拼图。
早读课开始时，班主任张老师夹着教案走进来。她扫了眼教室，目光在林墨空位上停了两秒："林墨今天怎么没来？"
文轩的心脏突然跳到嗓子眼，他感觉全班的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前桌女生小声嘀咕："他俩不是天天一起上学吗？"
"不知道。"文轩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被太阳晒裂的地面。他低下头假装看书，英语课文上的字母全都跳起舞来，组成"如果他不是文家少爷"那行被红笔圈住的字。
七点二十五分，后门突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文轩的笔"啪嗒"掉在地上，墨水在练习册上洇开一小团乌云。他僵着脖子转过头，林墨正站在门框阴影里，校服拉链拉到最高，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林墨的眼睛像结了冰的湖面，不起一点波澜，却冻得文轩打了个寒颤。他迅速移开目光，径直走到自己座位坐下，把书包重重甩到椅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那声音像道无形的墙，把两人隔在了楚河汉界两边。
早读课变得异常漫长。文轩假装认真地读课文，余光却一直飘向旁边。林墨坐得笔直，背脊挺成一条直线，课本翻在第三页就没动过。晨光落在他纤长的手指上，关节有些发白——他正用力攥着书页。
文轩的手在口袋里反复摩挲着日记本的边角。塑料封面被体温焐得温热，像揣了只小兔子。他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哪怕是句"作业借我对下答案"也好，但话到嘴边都变成了唾沫咽下去。
下课铃响起时，林墨几乎是弹射般站起来，抓起书包就往外走。文轩愣了两秒，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噪音，也跟着冲了出去。
"林墨！"他在楼梯口喊住对方。
林墨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也没停下。
文轩追到三楼平台，一把抓住林墨的手腕。对方的皮肤冰凉，腕骨硌得他手心生疼。"我有话跟你说。"他喘着气，胸口一阵发闷。
林墨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大得让文轩踉跄了两步。"说什么？"他终于转过身，口罩摘了下来，眼睛红红的，"说你偷看我日记很刺激？"
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进文轩耳朵里。周围有路过的学生好奇地张望，他涨红了脸："不是故意的，我想还给你——"
"不用了。"林墨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泄了气的气球，"就当没发生过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蓝色校服的衣角消失在楼梯拐角。文轩站在原地，手里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掌心残留着对方冰凉的触感。
第一节是数学课。文轩盯着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函数图像，脑子里却全是林墨红红的眼睛。初中有次林墨被篮球砸到脸，哭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眼圈红得像小兔子，却倔强地不肯掉眼泪。那天文轩把那几个打球的男生揍了一顿，自己也挂了彩，回家被老爸罚站两小时。
下课铃刚响，广播里就传来课间操集合的音乐。文轩磨磨蹭蹭地站起来，目光扫过操场，突然定住了——教学楼天台上，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栏杆上。
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文轩假装系鞋带脱离了队伍，撒腿就往楼梯跑。天台的门没锁，被风刮得吱呀作响。他推开门时，正看到林墨背对着他坐在栏杆外侧，双腿悬空晃荡着。
"林墨！你干什么！"文轩吓得魂飞魄散，冲过去想把人拉下来。
林墨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结了霜的湖面："放心，我不会跳楼。"
风很大，吹得人眼睛发涩。文轩站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不敢靠近，怕刺激到他。天台边缘的瓷砖松动了几块，往下看能直接看到一楼的水泥地。林墨坐的位置，只要稍微一动就可能掉下去。
"那个日记——"文轩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烧了。"林墨打断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瓷砖缝，"我昨晚回去就烧了。"
文轩的心沉了下去。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日记本，塑料袋窸窣作响。林墨的目光立刻扫过来，瞳孔猛地收缩："你没扔？"
"我想还给你——"文轩慌忙解释，后退时脚跟踩到块松动的瓷砖，整个人踉跄着向后倒去。怀里的日记本飞了出去，黑色塑料袋散开，粉紫色的封面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更要命的是，那张泛黄的篮球票根从日记本里飘了出来，像只断了翅膀的蝴蝶，慢悠悠地落在林墨脚边。
时间仿佛静止了。风停了，蝉鸣声也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林墨低头看着脚边的票根，又抬头看向文轩，眼神复杂得像一团揉乱的毛线。
文轩的脸火辣辣的。他想解释这张票的由来，想告诉林墨自己早就忘了这件事，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声音。
林墨慢慢弯腰捡起那张票根。他的手指很抖，捏着薄薄的纸片，指节泛白。"半年前..."他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你说'帮我去看吧，看完给我讲讲热闹不热闹'..."
文轩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了，又酸又涩。他想起那天自己因为要去参加表哥的生日派对，把两张篮球赛门票随手塞给了林墨。当时林墨低着头说了声"好"，他还以为对方根本不感兴趣。
"对不起。"文轩听到自己说。这两个字像块石头，沉得他直不起腰。
林墨没说话，只是盯着那张票根。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阳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文轩突然想起日记里的那句话——"想触碰他衬衫第二颗扣子"。
林墨穿的白色校服衬衫，第二颗扣子在晨光里泛着珍珠母的光泽。距离很近，近到文轩能看到他领口处细细的绒毛。
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文轩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猛地别开视线。等他再回头时，林墨已经站起身，沿着天台边缘慢慢往前走，保持着危险的距离。
"别告诉别人。"林墨的声音轻飘飘的，像要被风吹走，"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文轩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很难过。他想说"好"，又想说"不行"，最终只是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林墨很快消失在楼梯口，天台上只剩下文轩一个人，还有地上那本孤零零躺着的日记本。
回到教室时，第二节课已经开始了。数学老师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文轩低着头回到座位，发现林墨的座位又空了。书包不见了，桌上的课本也收走了，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整整一节课，文轩都在发呆。他把林墨的日记本放在桌肚里，手指反复摩挲着烫金的独角兽图案。下课铃响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抓起日记本就往讲台跑。
"老师，我有点不舒服，想请个假。"
班主任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挥挥手放行。文轩抓起书包冲出教室，在走廊拐角的"失物招领"木盒前停下。他从里面翻出一支红色马克笔，又撕下数学练习册的最后一页，蹲在地上写字。
笔尖划破了纸页，墨水洇开一片。文轩写了又划，划了又写，最后只剩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我不是故意的，但我都知道了。"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文轩抱着日记本，像抱着颗定时炸弹，快步走到储物柜区域。林墨的柜子在最里面，柜门上贴着张有点褪色的篮球明星海报——那是去年文轩送他的生日礼物。
他站在柜前深吸一口气，手指悬在密码锁上方。这个密码他闭着眼睛都能按出来——林墨的生日，九月十六号。
"嘀嘀嘀"三声轻响，柜门弹开了条缝。文轩迅速把日记本和纸条塞进去，关门时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东西，"哐当"一声轻响。
"谁在那儿？"
熟悉的声音让文轩浑身一僵。他转过头，林墨正站在走廊拐角，手里还拿着个刚打开的面包。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时间仿佛凝固了。
文轩看到林墨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落在自己微微敞开的储物柜门上——那本粉紫色的日记本露出了个角，红色的纸条在柜门缝里格外显眼。
林墨手里的面包"啪嗒"掉在地上，包装袋裂开，奶油溅到了白色的帆布鞋上。他没去捡，只是站在原地，眼神复杂地看着文轩。
文轩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他想说点什么，道歉也好，解释也罢，最终却只是狼狈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楼梯间。
身后没有传来追上来的脚步声，只有风穿过走廊的呜咽声。文轩趴在冰凉的楼梯扶手上，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感觉眼睛有点发涩。他摸了摸口袋，发现烟盒早就空了——昨天在洗手间抽光了最后一根。
走廊尽头，林墨弯腰捡起地上的日记本，指尖碰到那张红色的纸条时微微颤抖。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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