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告栏的玻璃在清晨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像一块巨大的、毫无生气的墓碑。新贴出的物理竞赛复赛名单,像一张刺眼的讣告,牢牢占据了最中心的位置。
吴薇的名字,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王莎莎”三个字。打印得工工整整,墨迹新鲜得刺眼。后面跟着的指导老师,依旧是“张明远”。
空气似乎凝固了。路过的学生脚步匆匆,目光扫过名单,带着或了然或漠然的神情,没人停留。只有吴薇像被钉在了原地,站在公告栏前不到三米的地方。瘦小的身影裹在洗得发白、明显大了一号的旧校服里,显得更加伶仃。她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像一道厚重的帘幕,遮住了眼睛,也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和声音。
她的手垂在身侧,紧紧攥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死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冰锥反复刺穿的麻木。
昨天那张被攥得皱裂的报名表,此刻正躺在她的裤兜里,像一个冰冷的、嘲笑着她的笑话。母亲的咳嗽声,药瓶见底的景象,还有张明远那张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脸……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卑微祈求,所有的忍气吞声,最终都化作了公告栏上这三个工整的、镀着金边的字。
王莎莎。
一股冰冷的、粘稠的液体,无声地从她紧咬的唇缝里溢出来,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她尝到了自己血液的味道。
“哟,这不是我们未来的‘物理之星’吴薇同学嘛?”一个刻意拔高的、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的女声在身后响起,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割裂了凝固的空气。
是王莎莎。她在一群女生的簇拥下,像一只骄傲的孔雀,施施然走了过来。崭新的育英校服在她身上穿出了时装秀的感觉,裙摆熨烫得一丝不苟,白皙的脖颈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吊坠是一个小巧的字母“W”,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她脸上挂着精心修饰过的、无懈可击的笑容,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吴薇单薄的背影。
“怎么?看名单呀?”王莎莎走到吴薇身边,声音甜得发腻,“真可惜呢,吴薇同学。听说你也很努力,不过呢……”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吴薇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和那双有些磨损的旧球鞋,嘴角勾起一个轻蔑的弧度,“竞赛嘛,光靠死读书可不行,综合素质也很重要的。张老师也是用心良苦,希望你能理解。”
簇拥着她的几个女生发出几声刻意压低的嗤笑,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吴薇身上扫来扫去,带着赤裸裸的鄙夷和优越感。
吴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像一株被狂风摧折的芦苇。她没有抬头,没有回应。只是那紧攥的拳头,指节上的血色彻底褪尽,白得像骨殖。
“理解?”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带着压抑的怒火,像冰层下涌动的熔岩。
许灼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外围。他没穿校服外套,只套着一件黑色T恤,额角那道紫红色的伤疤在晨光下格外狰狞。他拨开几个看热闹的学生,径直走到公告栏前,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王莎莎那张妆容精致的脸,最后钉在“王莎莎”三个字上。
“理解什么?”许灼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理解你爹妈用钱砸出来的‘综合素质’?理解张明远那条老狗收了礼就翻脸不认人的‘用心良苦’?”他每说一句,就往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阴影几乎将王莎莎笼罩。
王莎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一丝慌乱从眼底闪过,但很快被强装的镇定取代。她挺直了背脊,下巴微微抬起:“许灼!你嘴巴放干净点!诽谤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我靠的是实力!是张老师……”
“实力?”许灼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怒火,“你物理月考多少分来着?及格线都够呛吧?你的实力就是有个好爹,有个会往张明远兜里塞钱的爹!”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炸雷一样在安静的走廊里爆开,震得玻璃嗡嗡作响。额角的伤疤因为激动而充血,变成了危险的深紫色。
周围的议论声瞬间大了起来。王莎莎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精心维持的“女神”面具出现裂痕。她身边的几个女生也噤了声,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你……你胡说八道!”王莎莎尖声反驳,声音因为气急败坏而有些变调,“保安!张主任!有人闹事!”
“闹事?”许灼猛地转身,不再看她,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死死盯着公告栏上那张名单。所有的憋屈,所有的愤怒,被张明远虚伪面具点燃的火焰,被刘强诬陷的屈辱,被张主任打压的无力感……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张名单彻底引爆!
“老子今天就闹给你看!”
一声怒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
许灼猛地抬起脚,穿着厚重篮球鞋的脚狠狠踹在公告栏下方的金属框上!
“哐——啷啷啷——!”
巨大的声响如同平地惊雷!整面公告栏玻璃剧烈地震颤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固定玻璃的金属卡扣瞬间崩飞了几颗!那张崭新的、印着“王莎莎”名字的竞赛名单,在剧烈的震动中哗啦一声撕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所有人都惊呆了!死寂!连王莎莎的尖叫都卡在了喉咙里。
许灼像是要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出来,抬起脚,又要踹向那面已经摇摇欲坠的玻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哗啦!”
一杯冰凉的、深褐色的液体,带着几颗未融化的冰块,毫无预兆地泼在了许灼抬起的脚上,也溅湿了他半条裤腿!
动作瞬间停滞。
许灼愕然回头。
是吴薇。
她不知何时抬起了头。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死寂的、近乎麻木的平静。那双总是低垂躲闪的眼睛,此刻睁得很大,里面却空空洞洞,看不到任何情绪,像两口干涸的枯井。她手里拿着一个空了的便利店塑料杯,杯壁上还挂着几滴深褐色的液体——是速溶咖啡。
泼出咖啡的动作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空杯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没有看许灼惊愕的脸,也没有看王莎莎那副惊魂未定的表情。她的目光,穿过骚动的人群,越过许灼高大的身躯,落在那张被撕裂的名单上,落在“王莎莎”三个字上。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很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脏了校服,要赔的。”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许灼的心口,也砸碎了凝固的空气。
许灼抬起的脚僵在半空。冰冷的咖啡液体顺着裤腿往下淌,带来一阵黏腻的寒意。他愕然地看着吴薇,看着她那双空洞得可怕的眼睛,看着她脸上那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不安的寒意,瞬间浇灭了他心头狂燃的怒火。他刚才的行为……在她眼里,是不是和砸公告栏一样……毫无意义?甚至……更糟?
王莎莎也愣住了,看着吴薇,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总是低着头、毫无存在感的女生。吴薇那句“脏了校服,要赔的”,像一根冰冷的针,扎破了她强装的镇定,一种被冒犯的、混杂着不解的恼怒涌了上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气急败坏的怒吼由远及近:
“干什么?!造反啊?!都给我散开!”
张主任肥胖的身影像一辆失控的坦克,蛮横地挤开围观的学生,冲到了风暴中心。他油光满面的脸上肌肉扭曲,小眼睛扫过被踹得变形、玻璃布满裂纹的公告栏,扫过地上碎裂的名单和那个空咖啡杯,最后落在僵持的许灼、面无表情的吴薇和脸色难看的王莎莎身上。
“又是你!许灼!”张主任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许灼鼻子上,唾沫横飞,“破坏公物!聚众闹事!屡教不改!这次我看谁还保得了你!还有你!”他猛地转向吴薇,目光凶狠,“吴薇!泼饮料?扰乱秩序!我看你是不想在这学校待了!”
吴薇依旧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表情。对于张主任的咆哮,她没有任何反应,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只有那只垂在身侧的手,依旧紧紧攥着,指甲陷在掌心的嫩肉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维持她站立不倒的姿态。
许灼看着张主任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胖脸,看着王莎莎躲在张主任身后那副惊魂未定又隐隐带着得意的表情,看着吴薇那麻木绝望的侧影,再看看周围那些或好奇、或畏惧、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一股冰冷的疲惫感,混合着更深的愤怒和无力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他放下了那只沾着咖啡渍和灰尘的脚。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人群外围,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迅速举起一个黑色的物体——是林晚!她不知何时也到了现场,正抱着她的相机,镜头对准了公告栏的方向!
许灼心头猛地一跳!他想起了器材室门口那张照片,想起了林晚那句冰冷的质问:“谁去撕开这些烂疮?!”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喉咙——让她拍!拍下这被踹烂的公告栏!拍下王莎莎那虚伪的脸!拍下张主任这副官僚的嘴脸!把这一切都曝光出去!
但就在他几乎要喊出声的刹那,林晚的动作却停住了。她似乎犹豫了一下,镜头微微偏移,避开了那面狼藉的公告栏和被张主任指着鼻子咆哮的许灼,而是迅速地对准了另一个方向——走廊尽头,通向校外的侧门。
许灼顺着她镜头的方向望去。
一辆线条流畅、漆面在阳光下反射着昂贵光泽的黑色轿车,正无声地滑停在侧门路边。车门打开,一条包裹在名牌黑色丝袜里的纤细小腿迈了出来,踩在光洁的路面上。接着,王莎莎那熟悉的身影钻出了车子。她脸上带着轻松愉悦的笑容,正侧身对着驾驶座,似乎在道别。然后,她关上车门,脚步轻快地朝着教学楼走来。车窗缓缓升起,就在玻璃即将完全闭合的瞬间,林晚的快门极其轻微地“咔嚓”了一下。
车窗玻璃上,清晰地倒映着一个巨大的、金碧辉煌的招牌——“精英国际教育留学中心”。
王莎莎没注意到远处的镜头,她正朝着公告栏这边走来,脸上还残留着刚才被许灼惊吓后的余悸,但更多的是一种重新拾回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她看到了张主任,看到了被训斥的许灼和吴薇,嘴角下意识地勾起一个胜利者的弧度。
林晚迅速放下相机,抱着它,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入了人群的阴影里,消失不见。只有许灼看到了她镜头的落点,看到了车窗上那个刺眼的倒影。
精英留学中心……王莎莎……张明远……竞赛名额……
几条原本模糊的线,在这一瞬间,被林晚的镜头清晰地串联了起来!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许灼被愤怒和无力感笼罩的脑海!
他明白了林晚为什么没拍公告栏的狼藉。她在拍更致命的东西!拍那张虚伪面具下,更肮脏的交易链!
许灼的目光重新落回王莎莎那张写满优越感的脸上,又扫过张主任那副气急败坏的官僚嘴脸,最后停留在吴薇那麻木绝望的侧影上。他额角的伤疤不再充血,眼底燃烧的怒火也渐渐冷却,沉淀成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决心。
他不再看张主任,也不再理会王莎莎。他转过身,弯下腰,在一片死寂中,默默地、一块一块地,捡拾起地上被撕裂的名单碎片,还有那个空了的、沾着咖啡渍的塑料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