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我就已经坐在早膳殿的主位上了。
殿里头光线暗沉沉的，几盏宫灯明明灭灭地照着，地上的影子都拉得老长，看着有点吓人。桌子是上好的雕花梨木，擦得能映出人影，上面摆着数十道精致的早点，虾饺、蟹黄包、翡翠烧卖，一样样码得整整齐齐。热气本来冒得挺欢，现在也渐渐小了，摸着白瓷碗沿，已经有点凉了。
我把手缩回来，锦缎袖子滑下去一截，露出手腕上那道淡淡的红痕——昨天李珩捏出来的。不怎么疼了，就像个提醒似的，安安静静待在那儿。
青禾站在我身后，大气不敢出。殿里静得可怕，除了偶尔烛花"噼啪"爆一声，就只能听见边上宫女太监轻轻的呼吸声。
"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了。李珩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走进来，头发束得整整齐齐，看着精神还行，就是眼下有点发青，估计昨晚也没睡好。他走到我对面的位置坐下，腰间的玉佩没注意，"咚"一声撞在桌角上，在这安静的地方特别响。
他没看我，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
我也没说话，就这么看着桌上渐渐冷掉的点心。按规矩，太子妃和太子要一起用早膳，这是礼数，跟感情好不好没关系。我们现在就是合作伙伴，还是签了"三年之约"的那种，礼数得到位。
窗外头传来几声"呱呱"的叫声，是寒鸦。大清早的，听着挺不吉利。
就这么干坐着，谁也没动筷子。桌上的东西再精致，气氛不对，也咽不下去。
我正琢磨着这早饭要吃到什么时候，殿门又开了。这次是"吱呀——呀——"的长音，拖拖拉拉的。
柳如烟来了。
她穿了件水绿色的宫装，裙摆绣着小小的白莲花，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看着挺柔弱。头发梳得讲究，插着几根珠钗，一步三摇地走进来。她来的时候，我特意瞟了一眼墙上的滴漏，比平时晚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
"哎呀，妹妹来晚了，太子妃姐姐和殿下赎罪。"她声音娇滴滴的，脸上带着点刚睡醒的迷糊样子，眼睛却骨碌碌地转，一点不像真迷糊。
边上一个小宫女看着年纪不大，估计是刚调来的，不懂规矩，怯生生地小声提醒："柳姑娘，您今日来晚了..."
柳如烟眼睛一斜，立马打断她："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说我？"她声音一下子就高了，不过马上又软下来，转向我，脸上挤出个笑容，"太子妃姐姐别见怪，这小丫头不懂事。我是昨夜为殿下绣荷包到深夜，一时没留意，睡过了头。姐姐不会怪罪吧？"
她这话听着是道歉，眼睛却直视着我，一点道歉的诚意都没有，反而带着股子挑衅的劲儿。
我没理会她的话，目光落在她手里端着的那个碗上。那碗是白瓷的，上面烧着缠枝莲纹，看着素净雅致。但我认得，那是官窑特供的，只有正妃才能用这个规格。像柳如烟这样的侍妾，按规矩只能用次一等的青釉瓷碗。
刚进门就摆这么一出，看来是故意的了。
我放下手里的玉筷，动作轻轻的，没什么声音，但殿里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我。
"青禾。"我喊了一声。
青禾立刻上前一步："奴婢在。"
我抬了抬下巴，示意柳如烟手里的碗："柳姑娘看来是新来的，不懂东宫的规矩。"我语气平平的，听不出喜怒，"把这些不合身份的东西撤下去，换符合她份位的来。"
柳如烟脸上的笑容一下就僵住了，脸色变得煞白。她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不给面子，直接戳穿她。不过她反应也快，眼眶瞬间就红了，眼泪在里面打转，看着楚楚可怜的样子。
"太子妃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她声音带着哭腔，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难道用什么碗也要分三六九等吗？妹妹只是觉得这碗好看才用的，又不是故意的..."
李珩从进来就没怎么说话，这下皱起了眉头。他看了看柳如烟，又看了看我，刚要开口说什么。
我没等他说话，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什么都没说，但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别忘了我们的"三年之约"，别忘了我手里有凤印。
他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
柳如烟见李珩没立刻帮她，哭得更凶了。她往前走了几步，径直走到李珩身边，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拉住了李珩的衣袖。她的手指又细又白，攥着李珩明黄色的袖子，对比鲜明。她身体微微颤抖着，好像风一吹就要倒似的。
"殿下..."她声音哽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烟儿只是...只是觉得这碗好看才用的，并非有意僭越...太子妃姐姐是不是误会烟儿了...烟儿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姐姐要是不喜欢，烟儿以后不用就是了..."她说着，用手帕擦着眼泪，肩膀一抽一抽的，看着别提多可怜了。
李珩本来就偏心她，看她哭成这样，脸上立刻露出怜惜的神色。他反手拍了拍柳如烟的手背，像是在安慰她。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我，语气带着明显的偏袒："云卿，不过是个碗罢了，如烟也是无心之失，不必如此小题大做。"
我心里冷笑。好一个"无心之失"，好一个"小题大做"。这就是他放在心尖上的"善良温柔"的姑娘，第一日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正妃面前来挑衅。而他，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护着她。
行，我懂了。
我没看柳如烟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也没理会李珩语气里的不满。我只是缓缓地抬起手，从宽大的衣袖里，拿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不大，也就巴掌那么大，边角处雕刻着简单的云纹。我把木匣轻轻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个木匣上，连柳如烟的哭声都小了下去。
我伸出手指，拨开木匣上的搭扣，"咔哒"一声轻响，匣盖弹开了。里面是一张用明黄锦缎托着的纸，纸上盖着一个鲜红的印记——凤印拓本。
"皇后之宝"四个大字，在昏暗的宫灯下，依然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威严。
这一下，满殿的宫女太监"唰"地一下全跪伏在了地上，头埋得低低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刚才还算有点声音的殿堂，现在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柳如烟那张哭泣的脸，瞬间就变得惨白如纸，眼泪都忘了掉，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木匣里的凤印拓本，眼睛瞪得溜圆。
我没看她，我的目光落在李珩脸上。他脸上的表情可精彩了，从最初的错愕，到惊讶，再到权力被挑战的愤怒，最后慢慢变成了不得不妥协的铁青。
我拿起那份拓本，指尖轻轻拂过上面鲜红的印记，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殿下说，只是个碗的事？"
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东宫规矩，即是皇家规矩。今日她能用我的碗，明日是不是就能穿我的衣，坐我的位？"
李珩的脸色彻底变了，他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凤印拓本，眼神里像是要喷火。但他也知道，这凤印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在父皇身体不好，几位皇子都虎视眈眈的时候，这凤印拓本代表的不仅仅是皇后的权力，更是拉拢那些老臣的筹码。
他不能失去这个。
他猛地甩开柳如烟的手，力气大得很。柳如烟本来就站不稳，被他这么一甩，"哎呀"一声，重心不稳，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她坐在地上，懵了，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大概没想到李珩会突然这么对她。
"混账东西！"李珩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对着地上的柳如烟吼道，"谁给你的胆子僭越本分！还不快向太子妃谢罪！"
柳如烟被他吼得一颤，眼泪又开始往下掉，这次是真的害怕了。她张了张嘴，可怜兮兮地看着李珩："殿下...您...您怎么能..."
"不必了。"我打断了她的话，把凤印拓本小心翼翼地放回木匣里，合上盖子，然后示意青禾收起来。"柳姑娘既不懂规矩，就请回吧。什么时候学明白了东宫的规矩，什么时候再来。"
李珩紧紧握着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甚至能看到，他的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已经渗出了一点血丝，但他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疼似的，依旧死死地盯着我。
我知道他现在心里肯定恨死我了。恨我用凤印压他，恨我不给柳如烟面子，更恨他自己不得不向我妥协。
但那又怎么样呢？我们本来就是交易关系。
我示意青禾把木匣收起来，然后端起桌上那杯已经微凉的茶，轻轻啜了一口。茶味有点涩，但很清口。我放下茶杯，拿起玉筷，夹了一个翡翠烧卖，慢悠悠地吃了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殿下，"我抬起头，看着还站在那里的李珩，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好像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人不是我，"用膳吧，饭菜该凉透了。"
李珩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狠话，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化作一声重重的冷哼。他拉开椅子坐下，拿起玉筷，却半天没动一下，只是盯着桌上的菜，眼神复杂难辨。
餐桌底下，我的手悄悄伸到了袖中，握紧了那半块温润的玉佩。那是母亲留给我的，说是必要时能保我一命的信物。母亲还说，这玉佩牵扯着沈家的一个秘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示人。现在看来，这深宫之中，还真得早做打算。
三年之约，我必须活着等到那一天。
这顿饭吃得极其压抑。李珩虽然拿着筷子，但明显食不知味，扒拉了几口就放下了。我倒是吃得挺香，慢条斯理地吃了小半碗粥，又吃了两个烧卖。身体是自己的，不管什么时候，都得照顾好自己。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有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但这阳光好像一点都暖不了这冰冷的东宫，殿里依旧一片寒意。
我放下玉筷，拿起旁边的餐巾，轻轻拭了拭唇角。然后，我站起身，对着还坐在那里的李珩微微屈膝，行了个礼："殿下慢用，臣妾先告退了。"
他没看我，也没说话，只是依旧盯着桌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也不在意，转身带着青禾，慢慢走出了早膳殿。
殿外的空气比殿内好多了，虽然有点冷，但很清新。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那股压抑的感觉消散了不少。
"娘娘，您刚才真是太厉害了！"走出一段距离后，青禾才小声地，带着激动地说。她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我那样强硬的样子。
我笑了笑，没说话。厉害吗？不过是被形势所逼罢了。在这深宫里，想要站稳脚跟，想要活下去，想要得到自由，就不能软弱。
我抬头看了看天，虽然还是灰蒙蒙的，但已经能看到一丝光亮了。
三年，我对自己说。
只要再坚持三年。
到时候，这份束缚，这份屈辱，这份无爱的婚姻，都将烟消云散。
我会离开这里，去看看宫外的世界，去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
至于李珩和柳如烟...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要别再来烦我。
我握紧了袖中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我更加清醒。
这只是开始，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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