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光年（上）

蝉鸣漫过琉璃厂灰青的瓦檐时，洛凡儿踮着脚尖擦拭德昌茶馆二楼的老钢琴。桐木琴盖卡在四十五度角，露出琴槌上斑驳的绿呢毡，1934年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琴键上流淌成蜜色河流。

"琴槌击弦角度偏移了3.5度。"

清冷的男声自楼梯口漫上来，惊落了洛凡儿鬓边的茉莉绢花。穿月白杭绸长衫的青年挟着药草香踏上木阶，银表链垂落的红十字徽章扫过琴凳，在光晕里划出一道流银。

沈昕斓单膝点地时，听诊器的金属环叩响琴板。洛凡儿望着他后颈细密的薄汗，忽听得楼下茶盏碎裂的脆响。穿丁香色香云纱短袄的姑娘举着狼毫笔冲上来，袖口石青颜料蹭花了雕花围栏："这不是解剖课上拿青蛙吓哭女同学的沈大才子？"

"曲小姐若能把《韩熙载夜宴图》临出三分神韵，或许能听出减震毡破损导致的泛音异常。"沈昕斓头也不抬地抽出镊子，琴槌绒毡里蜷缩的蠹虫应声坠落，正掉进曲依婷的砚台。

墨汁飞溅的刹那，楼下传来掌柜的惊呼。众人探头望去，穿浅灰法兰绒西装的青年正俯身收拾满地玻璃碎片，金丝眼镜滑落鼻梁也浑然不觉。他指尖幽蓝液体在木梯上蜿蜒，恍若银河坠入人间。

"知秋哥的新发明？"曲依婷笔杆抵着下巴，"上回把茶博士的铜壶染成靛青，赔了三块大洋呢。"

沈昕斓忽然轻咳，洛凡儿顺着他目光看去——沈知秋的实验笔记摊在八仙桌上，泛黄纸页间夹着银杏叶标本，叶脉间德文字母被阳光镀成鎏金。她正要细看，忽听得沈知秋在楼下喊："劳驾递支滴管！"

曲依婷的狼毫笔啪地掉进青花笔洗，溅起的水珠在沈昕斓袖口绽开墨梅。洛凡儿慌忙掏手帕，却摸到母亲给的玫瑰念珠。沈昕斓望着那串莹润珠子，解下怀表链上的银十字架："西洋栎木更适合做音板。"

二

午后三时的阳光切开雕花窗棂，在四人身上织出流动的光斑。当沈昕斓换好新毡布时，沈知秋的烧杯里蒸腾起淡紫烟雾。曲依婷趁机将偷画的三人速写塞进琴凳夹层，洛凡儿的指尖无意识划过《月光奏鸣曲》的琴键。

"你们猜这杯茶能变几种颜色？"沈知秋突然举起滴管，试剂坠入茶汤的刹那，青瓷碗漾起七彩虹晕。曲依婷的狼毫笔悬在半空，一滴钴蓝颜料落在沈昕斓的解剖图册上，竟与人体经络图完美重合。

洛凡儿鬼使神差地翻开琴谱，发现某页夹着片新鲜的银杏叶。叶脉间用极细的钢笔写着："C大调第二变奏曲适合黄昏时演奏——沈"。她抬头时正撞上沈昕斓来不及收回的目光，远处传来沈知秋调试玻璃琴的清越声响。

"去法源寺埋时光胶囊如何？"沈知秋突然掏出一个青瓷罐，"听说银杏树能保存秘密三百年。"他怀表链上的银杏叶挂坠扫过洛凡儿手背，激起细微的战栗。

曲依婷的画笔在宣纸上游走，瞬间勾勒出寺庙飞檐的轮廓："我要在罐子里放支鎏金画笔！"她的袖口扫过沈昕斓的听诊器，金属管突然传出奇异的共鸣，恍若远方的钟声。

三

暮色浸染法源寺的银杏林时，洛凡儿看着沈知秋将四件信物放入青瓷罐：她的玫瑰念珠，沈昕斓的银十字架，曲依婷的鎏金画笔，还有那支封存神秘试剂的玻璃管。沈昕斓的听诊器忽然贴上树干，琥珀色瞳仁映着天边晚霞："地下三十公分有泉水流动。"

曲依婷蘸着朱砂在树根处画了只抽象派乌龟，笔锋扫过之处，沈知秋的怀表链突然被树枝勾住。表盖弹开的刹那，洛凡儿瞥见内侧嵌着张四人合影——可他们分明才相识半日。

"或许用不了三百年。"沈知秋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最后一缕夕阳。他的白西装染了银杏叶汁，在暮色里晕成浅金色。沈昕斓忽然用听诊器抵住洛凡儿手腕："你的心律比常人快7.2拍。"

惊起的燕群掠过碑亭飞檐，曲依婷的胭脂染红了沈知秋的镜片。当四双手共同捧起青瓷罐时，1934年的黄昏在银杏叶脉间凝固成永恒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