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深秋的风总带着碎玻璃似的凉意,吹得野菊在坡地上蜷成一团团枯黄。奈布坐在老屋门槛上,看杰克背着药篓从山坳里走出来,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漫过门前那棵半枯的老槐树。
“今天采到了些金线莲,”杰克把药篓往石阶上一放,声音里带着点雀跃,像个讨赏的孩子,“镇上老中医说这个能安神,你最近总睡不着。”
奈布扯了扯嘴角,想笑,喉咙里却像堵着团浸了水的棉絮。他指尖攥着那张揉得发皱的诊断书,上面“肺癌晚期”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腹发麻。他不能告诉杰克,这个陪他在山里守了五年老屋的人,这个会在雪天把他冻僵的手揣进自己怀里的人,他剩下的日子,可能连下一个春天都等不到。
杰克似乎没察觉他的异样,蹲下来翻拣药草,指尖沾着泥土,侧脸被夕阳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等过些日子,我把东头那片地翻了,种些你爱吃的白萝卜。”他抬头时眼里有光,“去年你总说炖的萝卜汤不够甜,今年我多上些农家肥。”
奈布别过脸,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影。那些山他们一起爬过,春天采过笋,夏天追过萤火虫,秋天捡过野栗子。杰克总说,山里的日子慢,慢得能数着云飘过去的影子过日子,可他怎么没说,日子也会突然踩紧了刹车,连句告别的时间都不给。
夜里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奈布总在杰克睡熟后悄悄爬起来,躲到院子角落咳得撕心裂肺。月光落在他手背上,能看见突出的骨节和越来越清晰的青筋。有次咳得太急,他没忍住发出了声,身后突然传来杰克带着睡意的声音:“怎么了?又不舒服?”
他慌忙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转过身时尽量笑得自然:“没事,被口水呛到了。”
杰克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起身,拿了件厚外套披在他身上,又去厨房倒了杯温水。昏黄的灯光下,奈布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这些日子,杰克为了给他找草药,常常天不亮就进山,晚上还要守着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杰克,”奈布低声说,“我们下山吧。”
杰克倒水的手顿了顿,背对着他说:“山下的医院治不好你的,你忘了?医生说你这是老毛病,得靠山里的水土养着。”
奈咬住下唇,尝到淡淡的血腥味。他与杰克相处了那么多年,他知道杰克是怕的。怕下山后听到那些冰冷的诊断,怕那些治不好的定论敲碎他仅存的希望。可他更怕,怕自己走的时候,连句“对不起”都没机会说。
入冬的时候,奈布已经走不动路了。杰克把他的床挪到窗边,这样他就能看见院子里的腊梅。有天雪下得很大,杰克在屋里生了炭火,橘红色的火苗舔着炭块,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奈布,你看,”杰克指着窗外,“腊梅开了。”
奈布费力地转过头,看见光秃秃的枝桠上,几点嫩黄顶着雪,像星星落在上面。他想抬手摸摸沈砚的脸,那双手曾经那么有力,现在却瘦得能看清血管。可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杰克,”他气若游丝,“我骗了你。”
杰克握着他的手,指尖冰凉,却摇着头:“别说傻话,你会好起来的。”
“是肺癌,”奈布的眼泪混着咳嗽出来的血沫滚落在枕头上,“治不好的……我早就知道了……”
杰克的手猛地一颤,眼里的光像被狂风扑灭的烛火,瞬间暗了下去。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奈布手背上,烫得惊人。
“对不起……”奈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没能陪你……”
杰克把脸埋在他手背上,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别说了,”他哽咽着,“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别睡,看着我……”
可奈布还是闭上了眼睛。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杰克通红的眼眶,和窗外那枝顶着雪的腊梅。
后来,杰克在奈枕头下找到了那张诊断书,日期是半年前的。他捏着那张纸在雪地里坐了很久,直到雪花落满他的肩头,像给了他一件永远不会暖和的衣裳。
第二年春天,东头的地里长出了绿油油的萝卜苗。杰克每天都去浇水、施肥,像奈布还在时那样。只是他再也不会在傍晚时,对着老屋喊一声“奈布,我回来了”。
山里的风依旧吹着,老槐树下的野菊枯了又荣,只是那个会在门槛上满脸笑意等着他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