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空气里已带上几分燥热,窗外的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眼。青藤中学的教室门窗敞开,试图捕捉一丝流动的风。学生们大多换上了轻薄的夏季校服短袖,露出健康的、充满活力的手臂。
沈昭却穿着一件米白色的、薄薄的高领衬衫。布料柔软,领口严实地包裹着她纤细的脖颈。在满室的短袖和短裙中,这身打扮显得格格不入,透着一股不合时宜的沉闷。她像一座孤岛,被喧嚣的夏日气息隔绝开来。没有人多看她一眼,除了她的同桌。
林述一走进教室,就察觉到了不同。沈昭依旧坐在角落,低着头,长发垂落。但那股笼罩着她的、沉重的阴郁感,比往日更甚。不是疲惫,不是麻木,而是一种更深、更冷的……死寂。像一块被投入冰水的石头,无声地沉到底。她整个人缩在座位上,肩膀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微微内扣,仿佛想把自己藏进那件高领衬衫里。
他坐下,没有看她,像往常一样拿出书本。空气里只有风扇转动和窗外隐约的蝉鸣。沈昭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阳光炙烤着塑胶跑道,热浪蒸腾。学生们在老师带领下做着准备活动,很快汗流浃背,抱怨着天气。
沈昭混在队伍末尾。她穿着那件长袖衬衫和长裤,在烈日下显得尤为扎眼。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鬓角,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的动作迟缓笨拙,跟不上节奏,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模糊的树影。热浪包裹着她,像一层粘稠的膜,但她似乎感觉不到,只是机械地抬着手臂。
林述站在不远处,目光扫过人群。他看到她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脚步开始虚浮,身体晃了一下。
就在老师吹哨让大家自由活动时,沈昭的身体突然软了下去。没有惊呼,没有挣扎,她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向旁边倒去,像一截被抽掉骨头的树枝。
离她最近的两个女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有些无措。
林述的动作几乎和哨声同时停止。他原本正走向场边的树荫,脚步顿住,随即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几步就跨到沈昭倒下的地方。他蹲下身,动作平稳,没有理会周围投来的目光。
沈昭已经失去了意识。眼睛紧闭,脸色灰败,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汗水浸透了她的额发和衬衫领口。靠近了,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异常高温。
“中暑了!快送医务室!”体育老师跑过来。
林述没说话,伸出手臂,避开沈昭的身体,只稳稳地托住她的肩膀和膝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她的身体很轻,像没有重量的羽毛,又带着灼人的热度。他抱着她,步伐平稳而迅速地穿过操场,走向教学楼方向的医务室。阳光刺眼地落在他身上,他却感觉怀里的人像个冰冷的火炉,散发着矛盾的气息。
校医是个和蔼的中年女人。她看到林述抱着沈昭进来,立刻指挥他放到诊床上。
“哎哟,怎么穿这么多!快解开领口散热!”校医一边拿出冰袋,一边指挥林述帮忙。
林述依言,将沈昭轻轻放平。他站在床边,目光落在她紧闭的双眼和汗湿的额头上。校医解开沈昭衬衫最上面两颗纽扣,试图帮她散热。
就在领口被扯开一些的瞬间——
林述的目光无意间扫过。
那截暴露出来的、纤细脆弱的脖颈上,赫然印着几道深红色的、清晰的指痕!边缘甚至有些发紫,狰狞地盘踞在苍白的皮肤上,像某种丑陋的烙印。
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眼神如同被烫到般,猛地偏开,视线牢牢钉在对面白色的药柜上,下颌线骤然绷紧。手指在身侧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迅速松开。他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像一尊沉默的雕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极其短暂的波澜,快得如同错觉。
校医显然也看到了,动作顿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但什么也没问,只是迅速用冷毛巾覆上沈昭的额头,解开更多领口散热,处理中暑症状。
冰凉的触感似乎让沈昭恢复了一点意识。她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在头顶惨白的天花板上。随即,她感觉到了领口的敞开和颈间皮肤的暴露。
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猛地抬手死死攥住了自己敞开的领口,用力之大,指关节瞬间泛白!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急促的喘息,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巨大的羞耻,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绝望地想把自己藏起来。
“别动,躺好!”校医按住她,“你中暑了,需要散热。”
沈昭的身体僵硬着,胸口剧烈起伏,攥着领口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她的目光慌乱地扫过校医,然后,猛地定在了站在床边、背对着她、面朝药柜的林述身上。
他的背影挺直、沉默。没有看她。
校医转身去拿葡萄糖水。
小小的医务室里只剩下风扇转动的声音和沈昭压抑的喘息。她躺在那里,像被钉在耻辱柱上,暴露的伤痕和被撞破的狼狈让她无处遁形。唯一可能“看见”的人,却背对着她。
时间在沉默中煎熬地爬行。
终于,沈昭紧攥着领口的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不是因为安心,而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她认命般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粘在苍白的皮肤上。嘴唇微微颤抖着,几乎用尽了灵魂深处所有的勇气,才从干涩灼痛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而沙哑的音节,轻得如同叹息:
“别……厌恶我。”
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绝望颤抖。她不是在寻求安慰,更像是一种卑微的、最后的乞求。祈求这黑暗中唯一一丝冰冷的光,不要因为看到了她的不堪和污秽,而彻底熄灭。
林述背对着她的身影,似乎僵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回头。
医务室里只剩下风扇单调的嗡鸣和沈昭压抑的、几不可闻的啜泣声。
过了几秒,也许更长。
林述缓缓转过身。他的动作很慢,脸上依旧是那层冰封的淡漠,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的目光落在沈昭脸上,没有刻意避开,也没有刻意去看她的脖颈。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平静无波,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他走到桌边,拿起校医倒好的那杯温葡萄糖水。然后,走到床边,微微俯身。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试图把水杯递到沈昭手里。只是将水杯轻轻放在了床头柜上,距离她垂在床边、微微颤抖的手只有几寸远。杯口氤氲着淡淡的热气。
做完这个动作,他直起身,依旧没有看她。目光投向窗外刺眼的阳光,声音低沉平缓,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
“校医说,喝了。”
然后,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出了医务室。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虚弱的身影和沉闷的空气。
沈昭躺在病床上,闭着眼,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没入鬓发。过了很久,她才极其缓慢地、用尽力气抬起沉重的手臂,摸索着够到那个温热的杯子。指尖触碰到的温度,像黑暗中一点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她紧紧攥着那个廉价的塑料杯,仿佛攥着某种救命的稻草。杯壁上残留着一点不属于她的、极其微弱的体温。她把它贴在滚烫的额头上,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可怜的暖意和……确认。
他没有厌恶她。
至少,他没有说出口。至少,他还记得放一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