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述没去上学。
这在他规律如钟表般的生活里,是极其罕见的事件。前一天傍晚,那个名为“父亲”的、久未露面的男人,像一阵不请自来的阴风,刮进了那座冰冷空旷的房子。
空气瞬间凝固。男人身上带着酒气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看着林述那张与自己年轻时轮廓相似、却覆盖着万年冰霜的脸,嘴角扯出一个刻薄的弧度。
“听你妈说,你还是这副死样子?”男人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没心没肺,冷得像块石头。养你这么大,养出个什么东西?”
林述坐在餐桌旁,面前摊着厚厚的竞赛资料。他连头都没抬,指尖稳稳地翻过一页纸,发出清晰的“沙沙”声。仿佛那刻薄的话语只是空气里无关紧要的杂音。
这彻底的漠视彻底激怒了男人。他猛地一拍桌子,杯盘震响。“跟你说话呢!聋了还是哑了?你这副鬼样子,以后能有什么出息?连点人情味都没有!”
林述终于抬起眼。目光平静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丝毫波澜地落在暴怒的父亲脸上。他的声音不高,平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了回去:
“不是你教的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精准和洞悉。
空气瞬间死寂。男人的脸由红转青,再由青转黑,像打翻了调色盘。被戳中痛处的暴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猛地冲上前,一把揪住林述的衣领!
“反了你了!小畜生!”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述脸上。
林述没有反抗,任由他揪着。身体甚至没有一丝晃动,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因暴怒而扭曲的、属于“父亲”的脸。那眼神里的平静,比任何反抗都更具侮辱性。
最终,暴怒的父亲没有动手打他(或许最后一丝身为“高知”的体面阻止了他),而是将他粗暴地推进他自己的房间,从外面反锁了门。
“好好反省!没想明白别出来!”
沉重的关门声在空旷的房子里回荡。
林述站在门后,听着门外远去的、带着怒气的脚步声,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走到书桌前坐下,打开台灯,暖黄的光线照亮他冷硬的侧脸。他拿起笔,继续演算那道未完成的竞赛题。
被关起来?无所谓。父亲的暴怒?无关紧要。这冰冷的房间和外面空旷的客厅,对他而言没有本质区别。他只是换了个地方做题而已。那些关于“人情味”、“没出息”的指责,像隔着一层厚玻璃的噪音,无法穿透他早已构筑完成的冰层。他早已习惯了真空般的冷漠,父亲的突然出现和暴怒,不过是证明了这种冷漠的源头罢了。
只是,在笔尖划过纸张的间隙,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念头,像水底的暗流般悄然滑过:沈昭今天……会怎么样?
第二天,林述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校服依旧整洁,表情依旧覆盖着那层万年冰霜。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比往日更沉郁了几分。
他走到自己靠窗的座位。
沈昭已经在了。她低着头,姿势比平时更加蜷缩,像要把自己彻底埋进阴影里。最刺眼的是——她戴着一个浅蓝色的医用口罩,将口鼻和大部分脸颊都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长发垂落,几乎遮住了眼睛。
林述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股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放下书包坐下。动作间,目光锐利如刀,迅速扫过沈昭。
口罩遮住了大部分表情,但那双露出的眼睛,红肿不堪,眼神空洞得可怕,像两口干涸的枯井。更让林述瞳孔微缩的是,在她左侧靠近耳根、未被口罩完全遮盖的皮肤上,透出一片不正常的、带着清晰指痕轮廓的深红!那红色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狰狞。
口罩。指痕深红。红肿的眼睛。
不需要任何推理,答案昭然若揭。在他缺席的那一天,她的“系统”遭受了严重的、来自外部的攻击。干扰源并未因他的“修正”努力而消失,反而在他缺席时变本加厉。
一股冰冷的、近乎实质的怒意,如同寒流,瞬间席卷了林述的胸腔。不是针对沈昭,而是针对那个施加伤害的源头,以及……自己昨天被强行中断的“监控”。这怒意如此陌生,如此汹涌,几乎要冲破他惯常的冰封外壳。
他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整整一上午,林述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他依旧执行着那些“修正”动作——推笔记,放温水,在她走神时指尖轻叩桌面。但每一次动作,都带着一种比平时更冷硬的质感,像包裹着寒冰的机械臂。
沈昭的状态比他预想的更糟。她几乎完全处于一种失神的凝滞状态。对林述的“指令”反应极其迟钝,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身体时不时地轻微颤抖。口罩像一个沉重的枷锁,隔绝了她与外界的微弱联系,也锁住了她所有的痛苦和羞耻。
午休。教室里空无一人。
林述没有离开座位。他转过头,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直接锁在沈昭脸上。
“摘了。”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比平时更冷硬几分。
沈昭的身体猛地一颤。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口罩边缘,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抗拒,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呜咽。
林述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他伸出手,不是去强行摘下口罩,而是精准地捏住了她捂着脸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绝对的、无法挣脱的稳定感。
“看着我。” 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更具压迫感,“摘了。”
沈昭在他的目光和钳制下,挣扎的力气如同被抽走。她眼中的惊恐慢慢被一种深沉的绝望和麻木取代。她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松开了捂着口罩的手,然后,用另一只手,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将那个浅蓝色的口罩摘了下来。
口罩滑落的瞬间,林述的目光骤然凝固。
那张苍白精致的脸上,左脸颊一片触目惊心的深红肿胀!清晰的五指印痕浮在皮肤上,边缘甚至带着轻微的破皮。嘴角也有一小块淤青。肿胀使得她左眼都有些难以睁开。与右脸的苍白形成了极其惨烈的对比。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林述捏着她手腕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瞬,随即又立刻松开。那股冰冷的怒意在他胸腔里翻腾得更加剧烈,几乎要化作实质的冰刃。
他没有说话。只是动作利落地拉开自己书包的侧袋,从里面拿出一个很小的、扁平的白色塑料盒——是他习惯性放在包里的应急药盒,里面有创可贴、消毒棉片和一小管消肿药膏。
他拧开药膏的盖子,挤出一点白色的膏体在指尖。动作依旧精准,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僵硬感。
他微微倾身靠近。沈昭下意识地想向后缩,但林述另一只手已经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托住了她的下颌,固定住她试图躲避的脸。
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药膏,极其小心地、避开了破皮的伤口,轻轻地涂抹在她肿胀发烫的左脸颊上。动作生涩,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与他平日执行“修正”时的流畅截然不同。冰凉的药膏接触到火辣辣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舒缓。
沈昭的身体在他指尖触碰到伤处的瞬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但没有再挣扎。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般剧烈颤动。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从紧闭的眼角汹涌滑落,滚烫地砸在林述托着她下颌的手背上。
那滚烫的触感,像烙铁一样烫在林述冰冷的皮肤上。他涂抹药膏的动作停顿了一瞬。目光落在她不断滚落的泪珠上,再移回她脸上那片刺目的红肿。
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混乱的代码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冰冷的逻辑防线。愤怒,冰冷的愤怒,针对施暴者,也针对这无法被彻底“修正”的残酷现实。还有一种……沉重的、几乎让他窒息的无力感。他构筑的秩序,他提供的港湾,在绝对的暴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沉默地继续着涂抹的动作,指尖放得更轻,避开了所有可能引起疼痛的地方。每一次触碰,都让他感受到沈昭身体细微的颤抖和那无声汹涌的泪水。
药膏涂完了。那片深红被一层薄薄的白色覆盖,却无法掩盖底下的狰狞。
林述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药膏的冰凉和她眼泪的滚烫。他拧紧药膏盖子,放回药盒。动作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股冰冷的怒意和沉重的无力感,如同两块巨石,沉甸甸地压着。
他看着沈昭依旧紧闭双眼、泪流满面的脸,第一次,感到自己运行精密的“系统”,面对这道无解的、充满恶意的难题,彻底……宕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