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我

盛夏的暑气尚未完全褪尽，蝉鸣依旧执着地粘在枝头。青藤中学的高三教学楼，如同投入沸水的巨石，瞬间被一种凝重而焦灼的气息包裹。空气里弥漫着油墨、汗水和无声的竞争硝烟。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像悬在头顶的剑，让每一个步履匆匆的身影都绷紧了神经。

在这片压抑的底色中，林述和沈昭的存在，却像一幅色调奇异的画。

林述依旧是那个林述。校服一丝不苟，眉眼间覆盖着惯常的疏离，解题时眼神专注锐利得如同精密仪器。他依旧稳稳霸占着年级第一的宝座，成绩单上那个孤高的名字后面，是令人绝望的分差。

然而，细微的变化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扩散。

当沈昭因一道复杂的物理题卡壳，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橡皮时，林述的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或等待“修正”信号。他会微微侧过脸，目光落在她纠结的侧脸上，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笑容转瞬即逝，像冰层裂开的一道细纹，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纵容的温度。随即，他修长的手指会点在她练习册上某个被忽略的关键条件旁，声音低沉平稳：“这里。”

当沈昭因为课间走廊的拥挤而身体紧绷，下意识地向他身边缩时，林述不再仅仅是提供一道沉默的屏障。他会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不是攥手腕，而是用指尖极其短暂地、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刮过她的手背。动作快得如同错觉，却精准地传递着“我在”的信号。有时，他甚至会微微低下头，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一句：“人多，慢点走。” 那低沉的声线穿过周遭的嘈杂，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熨平了她心中的褶皱。

更多的时候，是沈昭对着他笑。

当他精准地指出她思路的误区，当她终于磕磕绊绊地解出那道困扰她许久的难题，当他默不作声地将她忘带的参考书放在她桌面……她抬起头看向他时，那双曾经总是盛满灰暗和恐惧的眼睛里，会清晰地亮起光芒。那光芒纯粹而依赖，带着新生的雀跃和全然的信任，像初春破土而出的嫩芽，只为他一人舒展。

每当这时，林述那张覆盖着冰霜的脸，便会如同被阳光融化的雪原。嘴角的弧度不再是转瞬即逝的细纹，而是清晰地、带着温度的扬起。深潭般的眼底，冰层消融，映照着她明亮的笑容，翻涌着一种深沉的、近乎满足的暖意。他不再掩饰，也不再移开目光，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笑，仿佛欣赏着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这份只对沈昭绽放的笑容，成了高三压抑走廊里一道令人侧目又难以置信的风景。

同学们私下议论纷纷。那个阴郁冷漠、拒人千里的学神林述，竟然会笑？还是对着那个同样孤僻、却在他身边变得不太一样的沈昭？那笑容里的温度，那低头耳语时的专注，那目光相触时毫不掩饰的暖意……再迟钝的人也能嗅到其中不同寻常的气息。

成绩单的排名也成了无声的注脚。林述的名字依旧高悬榜首，雷打不动。但紧随其后的位置，开始频繁地出现一个名字：沈昭。有时差一名，有时紧挨着。分数差距依旧如同天堑，但两人的名字，却总是以一种奇异的、不可分割的态势，出现在榜单的顶端区域。

林述对此没有任何解释。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考试，他精确的计算和控分。他不需要她追上来，他只需要她的名字，牢牢地、紧密地跟在自己后面。像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冰冷的占有在成绩单上的具象化表达。沈昭的名字挨着林述——这画面本身，就让他感到一种冰冷的、近乎偏执的满足。

老师们看在眼里，心情复杂。劝诫？警告？面对林述那毫无波动的眼神和稳如磐石的成绩，面对沈昭那虽然依旧苍白脆弱、却明显不再死气沉沉的状态，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他们只能选择性地“失明”，在走廊相遇时匆匆低头走过，或者在课堂上刻意避开两人紧挨的座位区域，恨不得戳瞎自己那双“看透”的眼睛。毕竟，谁又能去“影响”一个稳坐第一的天才，和一个在他“影响”下奇迹般从深渊爬上来的学生呢？只要成绩不滑坡，一切都好说。

沈昭的世界，在高三的兵荒马乱里，反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宁静。外界的压力、同学的议论、老师的目光……这些曾经能轻易压垮她的东西，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她的核心依旧脆弱，依旧怕人，怕那些探究的、复杂的视线。但她的应对方式变得极其简单而高效——她只需要追逐着林述就好了。

课间，当人群喧闹拥挤让她感到窒息时，她的目光会穿透缝隙，精准地锁定那个挺拔疏离的身影。林述总会在某个固定的、相对安静的角落——或许是饮水机旁，或许是楼梯拐角的窗边——安静地等着。不需要言语，不需要手势，只要看到他在那里，沈昭的心跳便会奇异地平复下来。她会低着头，像一尾灵活的小鱼，穿过拥挤的人潮，径直走向他。

然后，在靠近的瞬间，她会不管不顾地扑过去，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脸颊深深埋进他胸前熟悉的、带着淡淡书墨和干净皂角味道的校服布料里。动作带着一种全然的依赖和不顾一切的寻求庇护。

林述的身体在她扑过来的瞬间，总会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随即，手臂便极其自然地收拢，将她更稳固地圈在怀里。他的下巴习惯性地抵着她的发顶，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围可能投来的惊愕或探究的视线，带着一种无声的、冰冷的警告和宣告。他不需要说话，怀抱就是最坚实的堡垒。

沈昭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手臂传来的力量，所有的恐慌和不安如同退潮般消散。世界依旧喧嚣，但她只需要这个怀抱，这片只属于她的、由林述构筑的绝对安全区。在这里，她可以短暂地卸下所有的防备，只需要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感受着他的存在。

高三的时光在成堆的试卷和无声的拥抱中流淌。倒计时牌上的数字无情地跳动。林述依旧在题海里纵横捭阖，沈昭依旧在追赶他的路上步履蹒跚却坚定。他们像两颗沿着既定轨道运行的星辰，在名为“高三”的沉重天幕下，散发着只属于彼此的光芒——林述是冰冷而强大的恒星，沈昭是围绕他旋转、被他点亮的行星。她的世界依旧不大，但只要有他在前方等待，只要她能扑进那个熟悉的怀抱，再沉重的岁月，也有了安放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