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体育总局运动员公寓的夜晚,比城市其他地方来得更沉静一些。高强度训练后的疲惫如同潮水,席卷着每一个房间。林高远冲了个冷水澡,试图洗去一身黏腻的汗水和车站、学校带来的喧嚣感,但心底那份沉甸甸的、混杂着酸涩与灼热的情绪,却顽固地盘踞着。
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到窗边。窗外是城市璀璨却遥远的霓虹,像一片流动的星河,与他此刻身处的高层公寓的孤寂形成鲜明对比。手机在书桌上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妈”。
林高远走过去接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妈。”
“高远啊,刚训练完吧?吃饭了没?”林母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关切。
“吃了。”林高远简短地回答,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窗外那片星河上。
“那就好。今天真是辛苦你了,还特意跑一趟去接妍妍。”林母语气里满是感激,“你余伯伯和余伯母刚给我和你爸打了电话,千恩万谢的,说妍妍刚到,人生地不熟的,多亏有你。”
林高远沉默着,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脑海里闪过余妍在车站茫然张望的样子,在餐馆里小口吃饭的拘谨,以及在宿舍楼前被学长搭讪时她下意识的后缩……还有最后,她拖着沉重行李箱走进宿舍楼的孤单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应该的。”他最终只吐出三个字,声音平淡无波。
“唉,妍妍这孩子,从小就懂事,这次非要自己一个人去报到,说锻炼独立能力。她爸妈嘴上支持,心里哪能真放心?”林母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怜爱,“这不,刚安顿下来,电话就打过来了,托我们多照看些。我和你爸这阵子都在外地项目上,一时半会儿回不去,所以……”
林母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容置疑的托付:“高远啊,妍妍学校离你基地也不远。你余伯伯余伯母的意思,也是想请你……平时有空的话,多关照一下她?毕竟你也在京北,有个自己人在,他们心里也踏实些。”
电话这头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林高远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窗外的霓虹灯光映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关照?多关照?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拼命锁住的心门,让那些被他死死压抑的渴望和冲动汹涌而出。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见她了。知道她在哪里读书,知道她的宿舍楼,甚至……可以以“长辈之托”的名义,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她身边。这几乎是梦寐以求的机会。
然而,下一秒,巨大的恐慌和沉重的枷锁感随之而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这份“关照”是带着镣铐的。它建立在“邻家妹妹”和“长辈嘱托”的基础上,是他最坚固的伪装,也是最沉重的枷锁。他必须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是哥哥,是受人之托的关照者。他不能流露出半分超出界限的关心,不能让她察觉自己心底那片早已燎原的野火。每一次靠近,都将是更残酷的考验和更深的自我折磨。
“高远?你在听吗?”林母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
林高远猛地回神,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了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一丝疏离的平静,甚至刻意带上了一点被麻烦到的、公事公办的冷淡:
“嗯。知道了。”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训练计划,“有空我会去看看。”
他没有说“我会照顾好她”,而是用了“看看”。仿佛只是去完成一个需要定期检查的任务。
“哎,好好!”林母显然没听出儿子语气里刻意营造的冷淡和疏离,只当他答应了下来,语气立刻轻松了许多,“有你这句话,你余伯伯余伯母就放心了!妍妍那孩子乖,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就是刚到一个新地方,难免不适应,你多担待……”
林母又絮絮叨叨地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话。林高远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那片迷离的灯火上,眼神却空洞而遥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繁华,看到了那个灯火阑珊处、刚刚安顿下来的纤细身影。
“嗯,妈,我知道了。你也早点休息。”他终于打断了母亲的话,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急于结束的意味。
挂断电话,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空调运转发出的微弱嗡鸣。
林高远将手机随手丢在书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走到窗边,双手撑在冰凉的窗台上,微微弓着背,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玻璃的凉意透过皮肤直抵心扉,却无法熄灭心底那份被母亲的话彻底点燃、又被他自己强行浇上冰水的灼热和挣扎。
关照她。
多关照她。
这仿佛是来自命运的一次戏谑的馈赠,也是一副更沉重的镣铐。
他可以名正言顺地靠近光源,却必须永远披着冰冷的伪装,将自己真实的渴望和汹涌的爱意死死锁在“兄长”和“受托者”的身份之下。每一次靠近,都将是甜蜜的酷刑;每一次“关照”,都像是在心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车流如织。林高远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紧抿的唇线绷成一条僵直的线,下颌的线条冷硬如刀削。那份被压抑到极致的爱意和随之而来的痛苦,在无人看见的静默里,无声地咆哮、冲撞,最终被他强大的意志力,一点点、一寸寸地重新压回心底最幽暗的牢笼,只留下沉重的、名为“责任”的枷锁,牢牢地套在了心上。
他答应了。以最冷漠疏离的语气,接下了一份对他而言,最滚烫也最沉重的托付。前路是靠近的光明,也是更深的囚笼。他只能带着这副枷锁,在名为“克制”的刀尖上,小心翼翼地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