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的雨水敲打着窗棂，在玻璃上蜿蜒成浑浊的泪痕。诉白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笼罩着一本摊开的《量子力学导论》。父亲瑕凛叶几天前送来的那几本厚重的物理参考书堆在桌角，崭新的书页散发着油墨味，像一道无声的指令。他机械地翻过一页，铅字在眼前浮动，却无法真正进入脑海。思绪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旧暖房那扇蒙着水雾的玻璃窗后，那个在昏黄灯光下专注伏案的侧影。
赫黎在“修”什么？这个念头如同水底的暗流，无声却顽固地搅动着他的心神。楠云索要照片的请求，更像是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证实了某种他不敢深想的可能。荒谬，徒劳，却又带着一种令他心尖发颤的灼热感。
他烦躁地合上《量子力学导论》，指尖划过冰冷的封面。目光落在旁边那几本瑕凛叶送来的新书上。其中一本《固体物理难题精解》的硬壳封面似乎有些异样，书脊处的封皮微微翘起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不像其他书那样贴合紧密。
一种莫名的、近乎直觉的驱使力，让诉白伸出手，捏住了那道翘起的书脊边缘。指尖稍一用力，只听极其轻微的“嘶啦”一声，硬壳封面竟被从书脊处整个剥离下来！
诉白愣住了。这显然不是正常的装订。他下意识地看向封面内侧——一个比硬币略大一圈、薄如蝉翼的黑色圆形电子元件，正用强力双面胶牢牢地粘在硬壳的内侧中心位置！元件中心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圆点，像一只冰冷的、没有感情的眼睛。
窃听器。
这个认知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诉白的四肢百骸。父亲……在监听他？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是在上次送来这些书的时候？还是更早？一股冰冷的恶寒顺着脊椎爬升，后颈的腺体应激性地胀痛起来。
他猛地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书桌，椅子，台灯，书架……这个他生活了十几年的房间，此刻突然变得无比陌生，充满了无形的窥视和冰冷的算计。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终定格在墙角那个被锁住的、属于父亲瑕凛叶的旧书柜上。
那个书柜，自他有记忆起就一直存在，却始终紧锁着。父亲从不允许他靠近，只说是存放重要文件和旧物的地方。诉白以前从未想过探究，他对父亲的世界没有兴趣，只想逃离。但此刻，那个紧锁的柜门，仿佛散发着无声的诱惑，又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
他从抽屉深处翻出一个小工具箱，里面有一些基础的修理工具。他找到一根最细的钢针，走到书柜前。老式的锁孔有些锈蚀，他屏住呼吸，将钢针小心地探入锁芯，凭着记忆里偶尔瞥见父亲开锁时的细微动作，试探着拨动里面的簧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汗水从额角渗出。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锁芯内部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锁开了。
诉白深吸一口气，缓缓拉开了沉重的柜门。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纸张、灰尘和樟脑丸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书柜内部很深，没有放书，只有一排排整齐码放的、统一规格的黑色塑料盒。每一个盒子上都贴着白色的标签，上面是父亲瑕凛叶那熟悉的、一丝不苟的笔迹，标注着日期。
诉白的目光从最上层开始扫过：
【妊娠四月胎心监测 - 星历XX年X月X日】
【新生儿啼哭 - 星历XX年X月X日】
【第一次翻身 - 星历XX年X月X日】
【抓蝴蝶事件 - 星历XX年X月X日】
……
日期一路向下延伸，越来越近：
【初中入学面谈 - 星历XX年X月X日】
【物理竞赛市级选拔 - 星历XX年X月X日】
……
【Alpha事件后续 - 星历XX年X月X日】 这个标签让诉白的呼吸骤然一停。
……
一直到他前几天才经历过的：
【生物竞赛材料处理 - 星历XX年X月X日】 标签上的墨迹甚至还未完全干透。
整整一柜子，如同一个冰冷而庞大的编年史档案馆，记录着他从胚胎时期直到此刻的每一段“重要”时刻。不是照片，不是文字，而是录音带。父亲用这种方式，将他的人生，变成了可供随时查阅、分析、审判的冰冷档案。
诉白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抽出了那盘标注着【Alpha事件后续】的录音带。黑色的磁带在盒子里沉默地盘绕，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他回到书桌前，从杂物箱的最底层翻出一台布满灰尘的老式卡带录音机——那是他小学时英语听力练习用的，早已废弃多年。他颤抖着插上电源，按下退带键，将录音带小心地放入卡槽，再按下播放键。
录音机发出沉闷的机械运转声，沙沙的电流噪音响起，如同来自时光深处的叹息。
几秒后，瑕凛叶那冰冷、强势、不容置疑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王主任，我希望贵校能严肃处理高一（7）班的XX同学。他对Omega学生（指诉白）的骚扰行为已经严重影响到我儿子的学习状态和心理健康……是的，我有证据，目击者不止一位……转学？这是最基础的处理。另外，我希望他的档案里能留下相应的记录，以儆效尤……”
录音里，王主任的声音模糊而无奈，似乎在解释和劝说，但很快就被瑕凛叶斩钉截铁地打断：“……我不需要解释，只需要结果。如果校方无法妥善处理，我会直接向教育主管部门投诉，并考虑诉诸法律手段……”
录音结束，只剩下沙沙的空白噪音。诉白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原来如此……那个只是好心帮他搬了一下标本盒的林姓Alpha，竟然因为父亲毫无根据的猜忌和强硬施压，被迫转学，甚至可能在档案上留下了污点！而他，对此一无所知，甚至可能还曾为终于摆脱了父亲的质问而松了一口气。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负罪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猛地按下了停止键，沙沙声戛然而止。房间里死一般寂静。他需要逃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真相。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书柜，落在了那盘标注着【抓蝴蝶事件】的录音带上。日期……是他五岁那年。
五岁……记忆深处似乎只剩下模糊的快乐碎片，在公园里奔跑，追逐着花丛中飞舞的蝴蝶……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不记得了。父亲似乎从那以后，就对他接触昆虫表现出了强烈的反感。
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抽出那盘录音带，换下之前的，再次按下了播放键。
沙沙声过后，首先传来的是一段轻快的背景音，似乎是公园里的鸟鸣和孩童模糊的嬉笑声。接着，一个稚嫩清脆、充满了纯粹喜悦的童声响起，那是五岁的诉白：
“爸爸！看！大蝴蝶！蓝色的！好漂亮！” 声音里是毫无保留的兴奋和骄傲。
短暂的沉默。然后，是瑕凛叶的声音响起，比现在年轻许多，却带着一种让诉白瞬间毛骨悚然的冰冷和严厉：“放下。”
“为什么呀爸爸？它好乖，在我手上不动……” 小诉白的声音带着不解和委屈。
“我叫你放下！” 瑕凛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接着，是东西被用力拍落的声音，伴随着小诉白猝不及防的、惊恐的尖叫：“啊——！”
录音里传来蝴蝶翅膀被粗暴撕裂的、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嗤啦”声。紧接着，是小诉白撕心裂肺的、充满了巨大痛苦和恐惧的哭喊：“呜哇——！蝴蝶！我的蝴蝶！爸爸坏！爸爸坏！”
哭声剧烈，上气不接下气，充满了孩童世界崩塌般的绝望。在这绝望的哭喊声中，瑕凛叶的声音冰冷地、一字一句地响起，如同最后的审判：
“哭什么？记住教训。以后，再也不许抓这些东西。听见没有？”
“呜…听见了…呜呜……” 小诉白抽噎着，哭声里只剩下恐惧和顺从。
“说清楚！再也不抓什么了？”
“呜…再也不抓…蝴蝶了……” 幼童的声音微弱、颤抖，充满了被碾碎的童真和被迫的屈服。
“很好。” 瑕凛叶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满意的冰冷。
“咔哒。”
诉白的手指僵硬地按下了停止键。录音机停止了运转。房间里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
窗外的雨声消失了。世界只剩下他自己沉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声，还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开的巨响。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五岁那年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那个被他追逐的蓝色大蝴蝶，那份纯粹的快乐……原来是这样结束的。不是意外，不是不小心，而是一场由他最信任的父亲亲手执行的、冷酷无情的处决。那句被遗忘的“再也不抓蝴蝶了”，不是童言稚语，而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屈辱的认罪书和血淋淋的禁令。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巨大的痛苦、荒谬的认知和彻底被摧毁的信任混合成的、滚烫的岩浆，灼烧着眼眶。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缓缓地、如同提线木偶般转过身，目光空洞地扫过书桌上那本被拆穿了窃听装置的《固体物理难题精解》，扫过书柜里那排排沉默的、记录着他被监控人生的黑色录音带盒，最后落在那台播放着童年梦魇的老旧录音机上。
冰冷的铁柜，冰冷的磁带，冰冷的父亲，冰冷的人生。
原来他从未真正拥有过自由。从他生命最初的胎心跳动开始，到他此刻的每一次呼吸，都被一双无形而冰冷的手，用名为“保护”、实为“控制”的镣铐，牢牢地锁在了父亲精心打造的、名为“A大物理系”的冰冷棺材里。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