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天酒后吐露的秘密,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陈远心头,却也奇异地驱散了最后一丝对未知的恐惧。迷雾散开,露出赤裸的真相——伍娘是木偶所化的妖。这认知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在目睹过她纯净的悲伤、笨拙的温柔后,那份悸动如同藤蔓,在心底缠绕得更紧、更深。
日子表面恢复了平静。凤天似乎刻意回避着那晚的失态,对陈远的态度多了份不易察觉的审视。伍娘依旧懵懂,只是对陈远的亲近更加明显。她会在他扫地时,安静地坐在门槛上,歪着头看他;会在他写字时,笨拙地模仿他的笔迹,在废纸上留下歪歪扭扭的“陈远”“伍娘”;甚至会在他劈柴累得满头大汗时,默默递上一碗清凉(对她而言毫无意义)的井水。
陈远小心翼翼地回应着这份非人的依赖。他教她认更多字,给她讲一些简单的、关于星星月亮的童话故事(刻意避开了王子和公主的结局)。伍娘听得极其认真,纯净的黑眸里闪烁着新奇的光芒,虽然她理解的大概只是那些闪烁的光点和会移动的石头。
然而,这份表面平静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被彻底撕裂。
客栈难得来了两个客人,是一对行商打扮的兄弟,满脸横肉,言语粗鄙。他们似乎对客栈的冷清和伙计们的古怪颇为不满,言语间多有冒犯,尤其对偶尔露面的伍娘,眼神更是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逡巡,带着令人作呕的淫邪。
“啧,这荒山野店的,老板倒是藏了个天仙似的闺女。”其中一人灌了口劣酒,声音刺耳。
“就是看着呆愣愣的,像个木头美人儿,不过…嘿嘿,这身段…”另一人附和着,发出猥琐的笑声。
正在柜台后擦拭酒具的陈远,手指猛地攥紧,指节泛白。怒火瞬间冲上头顶,他几乎要冲过去。但凤天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一只布满老茧的手重重按在他肩膀上,力道沉得让他动弹不得。凤天的脸色铁青,眼神冰冷如刀,却只是死死盯着那两个醉醺醺的客人,低声道:“别惹事!收拾完东西,送他们走!”
陈远强压下怒火,端着酒壶上前,语气生硬:“客官,天要黑了,山路难行,小店也要打烊了。”他只想赶紧把这两个人渣赶走。
“催什么催!爷还没喝够!”一人不耐烦地挥手,酒壶被碰翻在地,浑浊的酒液溅了陈远一身。那人不仅不道歉,反而指着陈远骂骂咧咧,“晦气!没眼力见的东西!滚!”
陈远气得浑身发抖,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
二楼的回廊阴影处,凤伍娘静静地站在那里。她没有看那两个闹事的行商,也没有看狼狈的陈远。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骂得最凶的行商身上。那双平日里纯净如幽潭的黑眸,此刻空洞得可怕,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只有一种非人的、冰冷的专注。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极其轻微地划动着,像是在操控着什么无形的丝线。
一股寒意,瞬间从陈远的脚底窜上脊背。他想起了缠绕脚踝的红绳,想起了凤天口中的“木偶妖”!
“伍娘!回屋去!”凤天也察觉到了,厉声喝道,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
但已经晚了。
那个骂骂咧咧的行商,声音戛然而止。他脸上的醉意和蛮横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惊恐。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眼球暴突,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更恐怖的是,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脸颊、脖子、手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血色和弹性,变得僵硬、灰败,呈现出一种…木质的光泽!皮肤下的肌肉纹理变得如同雕刻的木纹,血管像是嵌入木头的深色线条!
他旁边的兄弟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连滚爬爬地冲出了客栈,消失在雨幕中。
而那个被“诅咒”的行商,维持着那个惊恐僵硬的姿势,整个人像一尊迅速风干的泥塑,又像一块正在被强行改造的木头。他的眼珠失去了神采,变成了两颗毫无生气的、深褐色的木珠。几秒钟后,他直挺挺地向前栽倒,“咚”地一声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如同朽木落地的声响。
地上,只剩下一具穿着衣服、栩栩如生却毫无生命气息的木偶!连衣服的褶皱都凝固成了木头的纹理!
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和那沉闷的倒地声,在死寂的客栈里回荡,显得格外惊悚。
陈远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看着地上那具“木偶”,又猛地抬头看向二楼的伍娘。
伍娘依旧站在那里,手指停止了划动。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得意,没有愤怒,也没有丝毫后怕,只有一片近乎残忍的纯真。仿佛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烦人的苍蝇。她甚至歪了歪头,似乎在确认自己的“作品”。
“伍娘!”凤天目眦欲裂,声音嘶哑,“你…你怎么敢?!”
伍娘的目光终于从地上的“木偶”移开,看向暴怒的父亲,纯净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困惑,似乎不明白父亲为何生气。她嘴唇动了动,发出清亮却毫无波澜的声音:“他…骂…陈远…坏…”
她的逻辑简单而直接:辱骂陈远=坏。坏=需要被清除。清除的方式=变成木头。仅此而已。
凤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陈远看着伍娘那纯净无辜的眼神,再看看地上那具无声控诉的木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恐惧是真实的,对那诡异力量的恐惧。但更强烈的,是心脏被狠狠揪紧的疼痛——为她那非人的思维,为她这毫无顾忌的“保护”,也为她可能面临的灭顶之灾。
“凤大叔…”陈远的声音干涩沙哑,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怎么办?”
凤天睁开眼,疲惫和绝望几乎将他淹没。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木偶”,又看了一眼二楼懵懂无知的女儿,最后,那冰冷锐利、带着浓浓警告和杀意的目光,落在了陈远身上。
“你看到了。”凤天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寒风,“这就是真相。她不是人,是妖!是随时可能失控的怪物!她的世界没有善恶,只有她认定的‘好’与‘坏’!沾上她,你只有死路一条!”
他一步步逼近陈远,沉重的压迫感几乎让人窒息:“现在,趁我还念着你是个无辜之人…滚!立刻离开无忧渡!永远别再回来!否则…”他眼中寒光一闪,手按在了腰间,那里似乎藏着一柄短刀的轮廓。
离开?永远离开伍娘?
陈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眼前闪过她捧着破碎糖人无声落“泪”的样子,闪过她笨拙模仿写字的样子,闪过她递上清水时纯净的眼神…那些画面,远比地上这具恐怖木偶更深刻地烙印在他灵魂里。
恐惧在退潮,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涌了上来。他迎着凤天充满杀意的目光,没有后退半步,反而挺直了脊背。声音不大,却清晰、坚定,如同磐石投入死水:
“纵是木偶,亦有心跳。”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客栈内凝重的死寂。
凤天瞳孔骤缩,按在腰间的手僵住了。
二楼的伍娘,似乎也听到了。她纯净的黑眸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清晰的波动,不再是懵懂或好奇,而是一种极度的困惑和…茫然。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在了自己平坦的左胸口。那里,没有心跳。只有木头和魂胶构筑的冰冷躯壳。
“我听到了。”陈远的目光越过凤天,直直看向楼上的伍娘,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和穿透力,“她这里,有心跳。只是…和我们不一样。”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凤大叔,你守了她这么多年,你告诉我,她真的只是个没有心的怪物吗?”
凤天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眼中的杀意和冰冷如同冰雪消融,只剩下巨大的痛苦和挣扎。他看着女儿按着胸口茫然的样子,二十年的守护、痛苦、恐惧、以及那份深埋心底、无法言说的父爱,在这一刻汹涌翻腾。
就在这时——
“喵呜~”
一声慵懒中带着戏谑的猫叫,突兀地在寂静的客栈门口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只通体漆黑、油光水滑的大猫,不知何时蹲坐在了客栈的门槛上。它体型比寻常家猫大上一圈,姿态优雅,碧绿色的竖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妖异的光芒,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客栈内这诡异的一幕——地上的木偶、剑拔弩张的凤天、神情决绝的陈远,以及二楼茫然按着胸口的伍娘。
黑猫舔了舔爪子,口吐人言,声音是成年男子的低沉磁性,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慵懒:“啧啧啧,老凤头,你这‘团圆客栈’…可真够‘热闹’的啊。”
“阿玄!”凤天看到这只黑猫,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有戒备,有忌惮,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
黑猫——阿玄,优雅地站起身,迈着猫步走了进来。它无视地上的木偶,径直走到大堂中央,碧绿的猫眼先是扫过陈远,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最后落在了二楼的伍娘身上,眼神瞬间柔和下来。
“伍娘,下来。”阿玄的声音带着兄长般的温和。
伍娘看到黑猫,纯净的眼眸里立刻亮起了光彩,像是见到了最亲近的人。她哒哒哒地从楼梯上跑下来,完全无视了紧张的气氛,跑到阿玄身边,蹲下身,好奇地伸出手指想碰碰它油亮的毛发。
阿玄没有躲闪,任由她冰凉的手指拂过脊背。它抬头看向凤天和陈远,语气陡然转冷:“老凤头,你越来越不中用了。竟让一个凡人小子,搅得家里鸡犬不宁,还让伍娘沾了血气。”它的目光扫过地上的木偶,带着明显的嫌恶,“这种脏东西,也配碰我妹妹?”
“阿玄,这是我的事!”凤天沉声道,带着警告。
“你的事?”阿玄嗤笑一声,碧绿的猫眼转向陈远,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也包括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觊觎我的妹妹?”
它绕着陈远踱步,无形的妖气弥漫开来,带着沉重的压迫感。“小子,你胆子不小。知道她是什么,还敢说那种话?”它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森然寒意,“凡人的甜言蜜语,我听得多了。最终,不是恐惧逃离,就是背弃伤害!你们人类,骨子里就容不下异类!”
“我不是!”陈远迎着那妖异的竖瞳,没有丝毫退缩,声音斩钉截铁,“我陈远,说到做到!无论她是什么,我的心意,天地可鉴!”
“心意?”阿玄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猫脸上露出拟人化的嘲讽,“空口白话,值几个钱?你拿什么证明?拿你脆弱不堪的几十年寿命?还是拿你随时可能被恐惧吞噬的凡人心?”
“我可以证明!”陈远毫不犹豫。
“哦?”阿玄碧绿的猫眼眯了起来,闪过一丝狡黠,“怎么证明?”
陈远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凤天,最后落在伍娘身上,一字一句道:“娶她为妻!以我余生为聘,护她一世无忧!若有背弃,天诛地灭,魂飞魄散!”
掷地有声的誓言在客栈内回荡。
凤天倒吸一口凉气,眼神复杂地看着陈远,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年轻人。
伍娘歪着头,似乎不太理解“娶妻”的含义,但看到陈远坚定的眼神,她纯净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依赖和欢喜。
阿玄沉默了片刻,碧绿的猫眼闪烁着幽光。它忽然笑了,笑声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好!有胆魄!”阿玄停止了踱步,蹲坐下来,“不过,光有誓言不够。我要你证明,你的决心,足以对抗恐惧、对抗世俗、甚至…对抗命运本身!”
它尾巴轻轻一甩,指向柜台:“那里,有老凤头珍藏的‘浮白饮’。此酒一杯,可引心魔,幻象丛生,直指本心。凡人饮之,轻则疯癫,重则魂魄离体,永堕幻境。”
“小子,你敢不敢与我赌一把?”阿玄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和挑衅,“你我各饮一杯‘浮白’。若你能在幻境中守住本心,不被恐惧吞噬,依旧能走到伍娘面前,说出‘娶她’二字…我便信你真心,从此不再干涉!若你迷失其中,或心生退意…那就乖乖滚出无忧渡,永世不得靠近我妹妹半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