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自然选择

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入鼻腔，却盖不住皮肤下那种新生的、令人作呕的瘙痒。我躺在“圣玛丽康复中心”的单人病房里，手腕上不再是束缚带，而是柔软的监测环，胸口覆盖着新型生物敷料，冰凉的感觉勉强压住了锁孔疤痕深处传来的悸动——那不再是单纯的痛楚，更像某种…心跳的回响，与记忆深处海底的震动隐隐共鸣。

威廉·霍尔博士——我的父亲，或者说，某种以他形象存在的东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翻看着电子病历板。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问号，一个撕裂现实的裂口。他看起来比记忆中苍老许多，头发花白，但那双眼睛，尤其是那只灰白色的右眼，依然蕴含着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非人的锐利。

“感觉怎么样，马克？”他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实验室仪器般的精准感。

“像被塞进绞肉机又拼凑回来。”我实话实说，声音沙哑，“而且，脑子里还在放一部混乱恐怖片的重播。你…真的是他？‘玛丽安号’的威廉·霍尔？我的…父亲？” 我刻意加重了“父亲”二字，带着质问。

他放下病历板，灰白色的右眼似乎转动了一下，聚焦在我身上。“身份…是个复杂的概念，尤其在涉及‘门’之后。”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窗边。窗外是精心修剪的草坪和远山，一派宁静祥和，与我的经历格格不入。“你所遭遇的，你所看到的‘玛丽安号’、埃里克、汤姆…都是时间线紊乱下的投影，是‘门’的不稳定能量在现实层面激起的涟漪。它们存在过，以某种方式，但并非你理解的‘真实’。”

“那什么是真实的？”我追问，胸口疤痕下的悸动似乎随着情绪波动而加剧，“我胸口的这个东西？海底的心跳？还有你！你明明应该在三十年前就死了！或者…变成了祭坛的一部分！”

威廉转过身，脸上没有愤怒，只有深沉的悲哀。“我‘死’了，马克。在‘玛丽安号’沉没的那晚，在它…‘选中’我的那一刻，威廉·霍尔作为人类的部分就终结了。你现在看到的，是…一个碎片。一个被‘门’的力量束缚，被‘它’改造后，勉强保留了部分记忆和执念的碎片。”他指了指自己的灰白眼，“这是代价，也是锚点。让我能在时间流的混乱中，暂时定位到你。”

“‘它’？”我捕捉到关键词，“那个海底的东西？多眼的巨物？”

威廉的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它’有很多名字。在远古的传说里，是沉睡者，是深渊之主。在那些妄图利用其力量的人口中，是神祇，是进化之源。对我们而言…”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是灾难。一种…源自宇宙诞生之初，被放逐或自我放逐到我们维度夹缝中的存在。那座岛，不是岛，马克。那是‘它’在现实维度的…‘门栓’，或者说，‘创口贴’。而你们家族的血脉…”他看向我胸口的敷料，“…是唯一能触碰、暂时‘修补’那道‘创口’的材料。”

这信息量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我。“修补？用我们当祭品？就像你对妈妈做的那样？” 愤怒让我的声音拔高，胸口的悸动瞬间变得尖锐，仿佛有东西在里面抓挠。

威廉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窗台。“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声音充满了痛苦，“索菲亚…你的母亲…她不是祭品。她是自愿的。她发现了‘门’的真相，发现了埃里克他们被蛊惑，想要彻底打开‘门’，迎接‘它’所谓的‘回归’…她试图阻止，但力量不够。唯一能暂时封住那个裂缝的办法，就是…就是用一个纯净的、与‘门’有深层联系的生命作为‘活体封印’。她选择了自己，用她的生命…和我的余生作为看守，换取了三十年的虚假平静。” 一滴浑浊的泪水从他灰白的右眼渗出，滑过布满皱纹的脸颊。“我…我只是执行了她的遗愿，用铜镜碎片作为引导，将她的灵魂…她的生命能量…锚定在那个节点。代价是，我也被永远绑在了那里，变成了一个非人的看守…直到你出现，那个封印开始松动。”

病房里陷入死寂。母亲的牺牲，父亲的扭曲存在，家族的诅咒…真相沉重得让人窒息。我胸口的悸动似乎被悲伤暂时压制，变成一种沉甸甸的酸楚。

“那现在呢？”我艰难地问，“封印又松动了？所以那些幻象，那些‘投影’…”

“‘门’的力量在增强。”威廉的语气重新变得冷静，近乎冷酷，“星辰的位置…宇宙背景辐射的微妙变化…或者仅仅是时间到了。‘它’在梦中的翻身越来越频繁，力量渗透越来越强。埃里克…或者说，承载着埃里克执念和‘它’部分力量的那个投影，它找到你，不是为了‘回家’，马克。它的目标是彻底摧毁‘门栓’，让‘它’完整地、不受限制地进入我们的世界。而你的血脉，既是修补‘门栓’的‘胶水’，也是…摧毁它的‘钥匙’。”

“钥匙？”

“完整的血脉觉醒，加上特定的仪式和引导，可以短暂地、彻底地打开那扇‘门’。”威廉的眼神锐利如刀，“这就是为什么‘它’的投影要接近你，蛊惑你。它们想利用你打开通道！而我的出现…”他苦笑了一下，“除了想保护你，也因为只有我，这个‘碎片’，能暂时压制你体内正在被‘门’的力量唤醒的血脉躁动，延缓你成为‘钥匙’的过程。这家‘康复中心’，地下有特殊的屏蔽场。”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医生推门进来，他看起来干练而专业，胸牌上写着“艾伦·瑞德博士”。

“霍尔博士，打扰了。马克的基因深度测序初步结果出来了，有些…异常发现，需要您过目。”瑞德博士将一份加密电子文件板递给威廉。

威廉接过，快速浏览着，眉头越皱越紧。我注意到他灰白色的右眼瞳孔似乎在微微收缩。

“非编码区序列…高活跃度…未知同源结构…”威廉低声念着几个词，脸色凝重。他抬头看向瑞德博士，眼神带着审视：“数据可靠吗？样本没有污染？”

“绝对可靠，博士。我们反复核对了三次，用了最高级别的隔离流程。”瑞德博士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和…评估？“结果指向一种…非常古老的基因标记，与任何已知人类谱系或古生物样本都无直接匹配。而且，活跃度还在持续升高，似乎与马克先生的…‘特殊经历’有直接关联。”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胸口的敷料上。

基因异常？古老标记？这又是什么伏笔？我的血脉难道不仅仅是“门栓”那么简单？

威廉沉默了几秒，将文件板递还给瑞德。“我知道了。列为最高机密，加密等级Alpha。没有我的直接授权，任何人不得调阅原始数据，包括研究署高层。”

“明白，霍尔博士。”瑞德博士点头，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很不舒服，仿佛我不是病人，而是某种珍贵的实验样本。“马克先生需要进一步的神经链接稳定性测试，安排在下午三点。另外…”他顿了顿，“研究署总部派来的特别评估小组将于明天抵达，他们想亲自了解马克先生的状况，以及…‘异常点’的最新动态。”

“评估小组？”威廉的声音冷了下来，“谁批准的？”

“是莫里森署长的直接命令，博士。文件已经传送到您的终端。”瑞德博士的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威廉的脸色阴沉下去，那只灰白色的右眼似乎闪过一丝幽光。他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先去准备测试吧。”

瑞德博士离开后，病房的气氛更加压抑。

“研究署？评估小组？”我问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听起来不像普通的医院。”

威廉走到门边，确认门已关好，然后按下了手腕上一个不起眼的装置，一阵轻微的嗡鸣声响起，似乎启动了某种屏蔽。“‘深海异常点研究署’（D.A.R.P.），”他低声道，“一个表面隶属于联合国科考组织，实则由几个大国秘密资助的机构。他们的核心任务就是研究全球范围内的‘异常点’——包括我们遭遇的那座‘岛’。他们知道‘门’的存在，知道‘它’的威胁。三十年前，就是他们的人‘回收’了半死不活的我，把我变成了他们的…顾问和实验品。”他的语气充满了讽刺和恨意。

“他们想干什么？”

“一部分人想研究‘门’的力量，寻求科技突破，甚至…武器化。另一部分人则妄想控制‘它’，或者利用‘门’的能量。而更多的人，只是被蒙在鼓里，研究着皮毛。”威廉的眼神变得锐利，“但现在，他们嗅到了‘门’的剧烈活动，也发现了你——一个活着的、与‘门’直接接触并产生基因反应的‘样本’。这个评估小组，来者不善。他们不会满足于‘治疗’你，马克。他们会想把你切片研究，或者…尝试控制你，利用你的血脉去接触‘门’的力量。”

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刚逃离一个噩梦，又落入另一个更庞大、更现实的陷阱？

“那我们怎么办？”我问，感觉像在惊涛骇浪中抓住一根浮木。

“治疗。”威廉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下午的‘神经链接稳定性测试’是幌子。我需要利用D.A.R.P.的设备和这里的屏蔽场，尝试进行一次真正的‘疏导’和‘加固’。”

“疏导什么？加固什么？”

“疏导你体内被‘门’的力量激活、正在失控的血脉能量，避免你过早成为完整的‘钥匙’。”他指了指我的胸口，“加固你灵魂和这具身体的联系，对抗‘它’对你意识的侵蚀和同化。这个过程…会非常痛苦，也非常危险。可能会让你看到更多…不该看的东西。但这是目前唯一能争取时间，让你不至于立刻被研究署控制或被‘它’彻底吞噬的办法。”

“你有多少把握？”

“基于三十年的痛苦经验和索菲亚留下的…一些模糊指引，大约三成。”威廉的回答残酷而诚实，“失败的话，你可能精神崩溃，或者…加速成为‘钥匙’。”

三成…赌命。但我还有选择吗？被研究署关进实验室？被埃里克的投影拖入深渊？或者等待胸口的“门”自己裂开？

“我同意。”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比想象中平静。

下午三点，我被推入一部需要三重权限验证的电梯，一路向下。空气越来越冷，带着金属和臭氧的味道。最终，我们进入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这里不像医院，更像科幻电影里的尖端实验室。中央是一个充满淡蓝色液体的圆柱形维生舱，周围连接着无数闪烁着微光的管线和复杂的仪器。几个穿着全封闭防护服、看不清面目的人员在忙碌着。

瑞德博士已经等在那里，他换上了同样的防护服，声音通过头盔的扬声器传来，显得有些失真：“马克先生，请进入维生舱。我们将通过神经链接引导，帮助你稳定异常活跃的脑波区域。霍尔博士会全程监控。”

维生舱的盖子无声滑开，冰冷的雾气溢出。我脱掉病号服，胸口那锁孔状的疤痕在实验室的冷光下显得格外狰狞，边缘似乎有微弱的黑气在萦绕。防护服下的工作人员似乎都停顿了一下。

威廉也穿上了防护服，但他没有戴头盔。他走到维生舱的控制台前，灰白色的右眼紧紧盯着屏幕。“按计划进行。启动初级神经链接，频率设定在Theta波带，强度…30%。”他下令，声音透过面罩有些沉闷。

我躺进冰冷的液体中，一种粘稠滑腻的感觉包裹全身。头盔罩下，眼前一片黑暗。紧接着，轻微的电流感刺入太阳穴，视野里开始出现杂乱的光点和线条。

“放松，马克，跟随引导…”威廉的声音直接在脑海中响起，似乎通过某种精神链接。

起初是舒缓的波动，像沉入温暖的海底。但很快，平静被打破。一些破碎、扭曲的画面强行挤入脑海：

* **远古的星空下**：巨大的、非几何形态的建筑群矗立在沸腾的海边，一些难以名状的影子在其中蠕动。

* **血色的祭坛**：一群穿着怪异长袍的人（他们的脸模糊不清，但感觉与威廉家族有某种联系）围着一个发光的漩涡，漩涡中伸出一条布满眼睛的触须，接受着他们的膜拜。祭坛中央，躺着一个胸口有锁孔状印记的人…

* **冰冷的手术台**：我看到了年轻的威廉，被固定在台上，穿着白大褂的（研究署？）人员正将一管闪着幽光的黑色液体注入他灰白色的右眼！他发出无声的惨叫…

* **无尽的黑暗**：一双巨大、冷漠、由星辰组成的眼睛在虚空中睁开，凝视着我。一个意念直接轰入脑海：“**找到…载体…回归…**”

“不——！” 现实中，维生舱里的我剧烈挣扎，液体被搅动。胸口的疤痕灼热滚烫，仿佛要裂开！

“稳住！提高屏蔽场功率！注入精神稳定剂！马克，守住你的意识！那是‘它’的低语！是幻觉！” 威廉的声音带着急迫，在脑海中大吼。

剧痛和混乱中，我集中全部意志，想象着母亲索菲亚的样子（尽管我从未见过她），想象着威廉描述的她的牺牲，想象着正常世界的阳光沙滩…一股微弱但坚韧的暖流似乎从心脏深处涌出，暂时抵抗住了那冰冷目光的侵蚀和无数幻觉的撕扯。

“好！就这样！引导能量转向加固神经屏障！” 威廉急促地指挥着控制人员。

维生舱外，警报灯突然闪烁起来！主屏幕上，代表我脑波活动的曲线疯狂飙升，几个区域亮起刺眼的红色警告！

“博士！能量读数异常！超过安全阈值200%！维生舱压力骤升！” 一个工作人员惊恐地报告。

“屏蔽场出现局部过载！未知能量源从…从病人体内爆发！” 另一个喊道。

“霍尔博士！病人生命体征剧烈波动！心跳…天啊，他的心脏读数变成…变成和海底那个信号一样的频率了！” 瑞德博士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威廉猛地看向维生舱内。透过浑浊的液体和头盔面罩，他看到我胸口的疤痕处，那微弱的黑气骤然变得浓郁，并且开始旋转，形成一个微型的、仿佛连接着无尽深渊的黑暗漩涡！维生舱坚固的强化玻璃舱壁上，竟然以那个漩涡为中心，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纹！实验室的灯光开始疯狂闪烁，所有仪器屏幕都跳动起乱码！

“立刻中止链接！注入最大剂量镇静剂！启动最高级物理隔离！” 威廉嘶吼着下令，灰白色的右眼爆发出强烈的幽光，他自己也仿佛在对抗着巨大的压力，身体微微颤抖。他双手猛地按在控制台上，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冰冷气息的微弱蓝光从他掌心注入控制台。

“不行！控制信号被干扰！镇静剂注入失败！”

“物理隔离门故障！被未知能量场锁死了！”

“能量读数突破极限！要炸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整个地下实验室猛地一震！不是爆炸，而是一种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巨大撞击声！所有灯光瞬间熄灭，陷入一片漆黑，只有维生舱内我胸口那个黑暗漩涡散发出幽幽的、令人心悸的微光，以及各处仪器屏幕最后残留的、跳动着的红色警告光点。

备用应急灯艰难地亮起，发出惨淡的红光，将一切染上血色。

威廉站在控制台前，喘着粗气，防护服下的身体似乎佝偻了一些，那只灰白色的右眼暗淡了不少。他死死盯着维生舱内那个静止在黑暗漩涡中心的身影。

维生舱的裂纹停止了蔓延，舱内的黑暗漩涡似乎也暂时稳定下来，不再狂暴地扩张，但它依然存在，像一个镶嵌在我胸口的、通往未知恐怖的门户。警报声消失了，只剩下应急灯电流的滋滋声和众人沉重的呼吸。

瑞德博士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更深层的…狂热：“霍…霍尔博士…他…他体内真的蕴藏着‘门’的力量！这…这超越了所有理论模型！评估小组必须立刻知道这个…”

威廉缓缓转过头，在血红色的应急灯光下，他的脸一半在阴影中，一半被映得如同恶鬼。灰白色的右眼冷冷地盯着瑞德博士，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冰：

“瑞德博士。忘记你刚才看到的一切。否则，我会确保你和你背后的莫里森署长，成为‘门’开启后…第一批觐见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