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瑛的怀抱，像隔绝了尘世的壁垒，坚实而滚烫。小乔的脸颊紧贴着父亲玄色衣袍上冰凉的银线玄豹暗纹，那冰与火的触感奇异地交织着。耳边是他沉重如远古战鼓的心跳，鼻尖萦绕着雨后森林般清冽又带着古老威压的气息。十五年空茫的心房，被这汹涌而至的血脉暖流瞬间填满、涨痛。她哭得浑身脱力，所有的委屈、恐惧、孤寂，都在这迟来的父爱港湾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滚烫的泪水，浸湿了蛮瑛的衣襟。
段半夏静静地站在一旁，眼中含泪，唇边却带着释然的笑意。她腰间的玉钥与蛮瑛身上无形的气息、小乔颈间的玉锁，三者之间形成一种无声而和谐的共鸣，如同破碎的星辰终于归位，在虚空中重新勾勒出完整的星图。
这血脉重聚的暖流，却无法融化角落里的冰寒。
魏劭依旧僵立着，如同被遗忘在极地荒原的石雕。方才那足以碾碎他骄傲的威压虽已散去，但另一种更深的寒意，却从骨髓里渗出来，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看着那相拥的父女，看着那青衣女子温柔的目光，看着那个强大到令他绝望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拥抱着他的妻子（无论他是否承认这名分）……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孤立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灵魂。他不是恐惧，而是被彻底地、残忍地摒除在了这幅温馨的画面之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多余的笑话。
蛮瑛缓缓松开了怀抱，但宽厚的手掌依旧稳稳地扶着小乔的肩膀。他低头看着女儿哭得红肿却清澈依旧的眼睛，那眼神里有孺慕，有依赖，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属于人间的彷徨。他心中翻涌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却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女儿目光深处，那偶尔飘向角落、带着复杂情绪的余光。他顺着女儿的目光，再次看向那个浑身散发着阴鸷与孤绝气息的年轻男人——魏劭。
“蛮蛮，”蛮瑛的声音低沉而醇厚，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他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女儿脸上的泪痕，动作笨拙却饱含珍视，“跟爹娘回家。无忧境才是你的归处。那里没有战火，没有仇怨，只有属于你的辽阔天地和无尽安宁。”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是对女儿未来的承诺，也是对魏劭无声的宣告——他久宣夜的女儿，岂是这凡尘俗世、尤其是这充满血仇的魏府所能禁锢？
回家……
无忧境……
这两个词，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小乔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只存在于父母言语勾勒中的桃源。没有魏府的冰冷监视，没有徐夫人的刻毒刁难，没有时刻悬在头顶的屠城威胁……那是她内心深处隐秘的渴望。她下意识地攥紧了父亲的衣袖，仿佛抓住了逃离这泥沼的绳索。
然而，就在她即将沉溺于这美好幻象的瞬间，视线不经意地掠过远处那个僵立的身影。魏劭依旧站在原地，左手按着受伤的右臂，玄色锦袍衬得他脸色异常苍白，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唇线紧抿，那双曾令北境小儿止啼的寒眸，此刻却空洞地望着池面上惊鸿剑冰冷的倒影，里面翻涌着被碾碎的骄傲、被无视的屈辱，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不见底的茫然。那身影，在惨淡的冬日天光下，竟透出一种孤狼般的……悲怆。
心，毫无预兆地狠狠一揪！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骤然收紧！
幽州告急的狼烟……斥候染血的战报……祖父绝望的眼神……还有……新婚之夜那滴意外滑落、灼痛了彼此手背的泪……
“爹……”小乔的声音带着未散的哭腔，有些发颤，她仰头看着蛮瑛，清澈的眼眸里交织着巨大的渴望与挣扎，“我……”她想说“我想回家”，可话到嘴边，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那个孤绝的身影，那片被战火染红的北方天空，还有那些依附于幽州存活的、无数无辜百姓的面孔……如同沉重的锁链，拖住了她逃离的脚步。
蛮瑛和段半夏同时察觉到了女儿的迟疑。段半夏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小乔的另一只手，掌心温暖而有力：“蛮蛮，不必怕。爹娘在此，无人能再强迫你做任何事。无忧境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魏劭的方向。
小乔感受到父母掌心传来的力量和毫无保留的守护，心中暖流涌动。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那莫名的揪心感，正要开口回应母亲。
就在此刻！
“报——！！！”
一道凄厉得如同濒死野兽嚎叫的传令声，由远及近，撕裂了后园死寂的空气！那声音带着长途奔袭的嘶哑和灭顶的绝望，如同丧钟敲响！
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斥候，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踉跄着冲过月洞门，甚至来不及看清园中诡异对峙的几人，便朝着魏劭的方向，用尽最后的力气扑倒在地！
“侯爷！急报！北狄……北狄勾结黑山妖匪！二十万联军……已突破飞狐陉！前锋……前锋距幽州城……不足百里！苏、苏大人殉城！幽州……危殆——！！！”
“噗！” 斥候吼完最后一个字，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抽搐了几下，便伏在地上，再无声息。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轰——！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如同九天神雷，狠狠劈在所有人头顶！
魏劭空洞的眼神骤然聚焦！一股狂暴的戾气和冰冷的杀意，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瞬间从他身上爆发出来！他猛地抬头，充血的眼瞳死死盯向北方！苏义！他的臂膀！幽州的屏障！飞狐陉！那是幽州的咽喉！咽喉已破！二十万敌军！不足百里！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什么血脉相认！什么无忧之境！什么被摒弃的屈辱！在这一刻，都被这灭顶的军情彻底碾碎！他猛地甩开按住右臂的左手，不顾虎口崩裂的剧痛和右臂的麻木，一步踏前！那高大的身躯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毁灭气息！他看也未看蛮瑛一家，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落在了即将被血火吞噬的幽州城头！
“备马！擂鼓！点兵！”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却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撕裂喉咙的决绝和冰冷的疯狂，响彻死寂的后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与火中淬炼而出，裹挟着北境煞神玉石俱焚的滔天战意！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前院冲去！玄色的身影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一去不返的决绝！那方才还萦绕周身的孤立与茫然，此刻已被更纯粹的、属于战神的铁血与暴戾彻底取代！幽州是他的根基，是他的逆鳞！谁敢犯境，他便要谁付出血的代价！
“魏劭！” 小乔的惊呼脱口而出！看着那个瞬间被战火点燃、如同孤注一掷冲向悬崖的身影，方才心头那莫名的揪痛感瞬间化为实质的恐慌！飞狐陉失守！二十万敌军！不足百里！这几乎是绝境！他会死！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让她浑身发冷！
蛮瑛和段半夏也面色凝重。他们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疑。黑山妖匪？竟与北狄勾结？这绝非寻常！蛮瑛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斥候尸体上残留的、一丝极其隐晦的、带着污秽妖气的伤痕，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凡间战事竟有妖物插手？
“爹！娘！” 小乔猛地挣脱父母的手，转身急切地看着他们，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恳求，“幽州……幽州城里有数十万百姓！还有……”她咬了咬唇，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眼中的焦急已说明一切，“求你们……”
段半夏看着女儿眼中那不容错辨的担忧和恳求，心中了然，却也涌起一丝复杂。她叹了口气：“蛮蛮，无忧境有规，不得轻易插手凡间王朝更迭……”
“但妖物作祟，另当别论！” 蛮瑛沉声接口，他深邃的目光望向北方那片仿佛已被血色浸染的天空，眼底暗金流光一闪而逝，“黑山妖匪背后，定有蹊跷。若真有大妖插手人间战事，扰乱秩序，便是触犯了无忧境的铁律！” 他转向段半夏，“半夏，你留下照看蛮蛮。我去幽州前线一看究竟。”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不！爹！” 小乔却猛地摇头，她上前一步，眼神异常坚定，“我跟您一起去！我……我认得路！” 她不能让父亲独自涉险，更不能……不能就这样留在后方等待那个人的生死消息！
蛮瑛看着女儿眼中那份与段半夏如出一辙的倔强和担忧，沉默片刻，最终缓缓点头：“好。但需紧跟为父，不得妄动！”
---
**出征前夜·魏府校场**
巨大的校场，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沉重的牛皮战鼓被擂得震天动地，每一次鼓点都敲打在紧绷的心弦上，激起更浓烈的战意与悲壮。火把摇曳的光影中，是黑压压、沉默如山的玄甲军阵。兵刃的寒光连成一片冰冷的金属海洋，甲叶摩擦发出沉闷的、令人心悸的沙沙声。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铁锈、汗水和一种名为“赴死”的凝重气息。
魏劭立于点将台最高处。他已换上玄色重甲，肩吞狻猊，狰狞欲噬。冰冷的甲胄覆盖了他高大的身躯，也覆盖了他所有的情绪，只余下一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缓缓扫视着下方即将随他赴死的儿郎。他的声音透过特制的铜喇叭，如同滚滚闷雷，在校场上空炸响，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只有冰冷到极致的命令与不容置疑的决心：
“幽州，是我们的家！”
“北狄，要踏碎我们的家！”
“妖匪，要焚毁我们的家！”
“告诉我，你们当如何？！”
“杀——！！！”
“杀——！！！”
“杀——！！！”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骤然爆发！数万把雪亮的长刀同时出鞘，高举向天！刀锋反射着火光，汇聚成一片燃烧的、愤怒的星河！那吼声汇聚成一股毁天灭地的洪流，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直冲云霄！震得校场周围的火把都为之摇曳！
点将台侧后方阴影里，小乔静静伫立。她裹着一件厚实的素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下颌和紧抿的唇。蛮瑛高大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峦，守护在她身侧。父女二人看着校场上那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军阵，看着点将台上那个化身修罗战神的男人。
小乔的心，被那震天的喊杀声和悲壮的气氛冲击得剧烈跳动。她看着魏劭在火光中如同熔岩浇筑的侧影，看着他甲胄上冰冷的反光，看着他眼中那足以焚毁一切的、孤注一掷的火焰……那滴泪灼伤的印记，那夜廊下绝望的哭泣，还有方才后园那孤绝茫然的身影……无数画面在她脑中疯狂闪回、交织。一种强烈的、不顾一切的冲动，驱使着她做出了决定。
她悄悄地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枚鸽卵大小、通体浑圆的琉璃珠。珠子并非透明，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深邃、仿佛蕴藏着整个星空的墨蓝色。仔细看去，珠心深处，有极其细微的、如同活物般的淡银色光点在缓缓流转、明灭，如同夏夜原野上飞舞的流萤，又像是……被封印的、微缩的月华。这正是段半夏在进入魏府前，悄悄塞给女儿防身的，由无忧境月虫精魄炼制的护身之物——月虫琉璃珠。此珠蕴含纯净的月华之力，对污秽妖邪有着极强的克制作用。
小乔紧紧攥着那枚温润微凉的琉璃珠，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从阴影中走出，一步步，朝着点将台上那个即将奔赴地狱的身影走去。
她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无数道目光。士兵们认出了这位替嫁而来的乔家女，眼中充满了惊疑、不解，甚至隐隐的排斥。在这肃杀的时刻，一个女子闯入点将台，意欲何为？
魏劭也察觉到了身后的异动。他猛地转身，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锁定那个朝他走来的、纤细的身影。斗篷的兜帽遮住了她的脸，但他依旧能感受到那目光的注视。又是她？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她还想做什么？求情？还是……他眼底掠过一丝不耐和冰冷的烦躁。
小乔在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住。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和压力。她无视了那些目光，缓缓抬起头，兜帽滑落些许，露出那双在火光照耀下清澈却异常坚定的眼眸。她直视着魏劭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翻涌着暴戾与不耐的寒眸。
没有言语。
她只是抬起手，摊开掌心。那枚流转着神秘墨蓝与淡银光泽的琉璃珠，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在周围火把的映照下，散发着柔和而奇异的光晕。
魏劭的目光瞬间被那枚珠子攫住！那绝非人间凡物！珠心深处那流动的淡银色光点，让他莫名地联想到昨夜西院那恐怖的玄豹虚影眸中的熔金之色！一股极其微弱、却纯净到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从那珠子上散发出来！这女人……在这种时候拿出这种东西，究竟意欲何为？
小乔上前一步，在魏劭冰冷审视的目光下，在他胸前玄铁打造的狰狞护心镜边缘，找到了一个极其隐秘、专用于镶嵌护身符的微小凹槽。她纤细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稳定地，将那枚温润的月虫琉璃珠，轻轻按入了凹槽之中。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契合声响起。
琉璃珠完美地嵌入护心镜，墨蓝色的珠体与冰冷的玄铁形成鲜明的对比。珠心深处那流转的淡银光点，在嵌入的瞬间似乎微微亮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深邃内敛。
“此物……”小乔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震耳的鼓声和沉重的呼吸声，落入魏劭耳中。她微微仰着头，火光在她眼中跳跃，映照出复杂难言的情绪，“可辟邪祟。” 她终究，还是咽下了那句几乎冲口而出的“小心妖物”，也咽下了关于无忧境、关于父母的所有秘密。她无法解释这珠子的来历，也无法承诺更多。
说完这句，她不再看魏劭的反应，迅速低下头，拉起兜帽，转身快步退回了蛮瑛身边的阴影里，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勇气。纤细的背影在火光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倔强。
魏劭低头，看着胸前护心镜上那枚新嵌入的、流转着奇异光泽的琉璃珠。冰冷的金属触感下，那珠子似乎散发着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温润暖意。可辟邪祟？这四个字，如同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昨夜西院的玄豹虚影，后园那深不可测的青衣女子，还有斥候身上那丝隐晦的妖气……无数疑云再次翻涌。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小乔退入的阴影方向！那女人眼中方才一闪而逝的、欲言又止的复杂目光，如同烙印般刻入他的脑海！
辟什么邪？祟从何来？她到底知道什么？！
然而，震天的战鼓再次拔高，如同催命的符咒！军情如火！容不得他深究！
“出发！” 魏劭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猛地拔出腰间备用的佩刀，刀锋直指北方那片被战火映红的夜空！声音如同裂帛，带着一去不返的决绝！
“吼——！！！” 数万玄甲军爆发出最后的怒吼，如同钢铁洪流，在震耳欲聋的战鼓声中，踏着沉重的步伐，开出校场，没入城外的无边黑暗，奔向那注定尸山血海的修罗战场！
小乔站在阴影里，看着那玄色的洪流远去，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夜色尽头。她紧紧攥着斗篷的边缘，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胸前护心镜冰冷的触感和那枚琉璃珠微弱的暖意，仿佛还残留在指尖。她只能祈祷，祈祷这枚来自无忧境的微光，能在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战场上，为他……为幽州，辟开一线生机。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