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岁那年,妈妈开始频繁走失。
她总穿着三十年前的红裙子,攥着褪色的卡通饭盒,固执地守在幼儿园门口。
“接我家阳阳放学。”她对着空气笑。
而此刻,真正的阳阳正焦头烂额处理公司破产。
直到那天暴雨,我赶到时听见她正哼着走调的摇篮曲。
怀里紧紧抱着我童年的小毯子——那上面有她亲手绣的“妈妈在”。
“阳阳乖,雨停了妈妈就带你回家...”
我跪在积水中抱住她瘦削的肩膀。
她突然清醒了一瞬,冰凉的手抚上我的脸:“阳阳长大了呀。”
那是她最后一次认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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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风,已然褪尽了夏日的黏腻,变得有些尖利,带着北方特有的、能钻进骨头缝里的寒意。它吹过光秃秃的梧桐枝杈,发出呜呜的声响,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向人行道。天色灰沉沉的,像一块用旧了的、洗不干净的抹布,沉沉地压在城市的上空。
周晓阳放下电话,听筒里的忙音还在耳边单调地回响,像是某种不祥的倒计时。他搓了搓有些发僵的脸颊,掌心感受到皮肤下透出的疲惫,还有那层隔夜未刮、硬得扎手的胡茬。办公室里很安静,同事们早已下班,只有他桌上那盏孤零零的台灯,在偌大的空间里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将他困在其中,也照亮了摊在面前那份刺眼的文件——资产清算报告初稿。墨黑的标题,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他闭上眼,试图把那份沉重压下去片刻。可就在这短暂的黑暗里,母亲林玉芬那张熟悉又日渐模糊的脸,却毫无预兆地浮现出来。她今天下午似乎特别安静?安静得让他心里有点莫名发虚。往常这个时间,她应该是在客厅里,一遍遍地叠着那些早已不需要再叠的旧衣服,或者对着电视里咿咿呀呀的戏曲频道喃喃自语。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猛地睁开眼,抓起桌上的手机,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飞快地拨通了家里的座机号码。
“嘟…嘟…嘟…”
长长的忙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重重敲打在他的耳膜上。没人接。他又拨了母亲的老年手机,同样只有单调的提示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一股寒气,毫无征兆地从脚底窜上来,瞬间蔓延至全身。
“妈?”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低喊了一声,声音干涩沙哑。回应他的,只有窗外更加凄厉的风声。
“砰!”
办公室的门被他撞得发出一声闷响。他几乎是冲出去的,外套胡乱地搭在臂弯里,公文包都忘了拿。电梯下降的数字在他焦灼的注视下,慢得如同蜗牛爬行。地下车库,他发动那辆老旧的轿车,引擎在空旷的车库里发出无力的轰鸣,仿佛也感染了他的仓皇
车冲上马路,汇入晚高峰的车流,瞬间被裹挟在缓慢移动的钢铁洪流中。红色的刹车灯连成一片刺眼的海洋,喇叭声此起彼伏,像无数根针扎着他的神经。每一次停顿,每一次被堵死在原地,都让周晓阳心里的恐惧膨胀一分。他死死盯着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一遍遍地拨打家里的电话,拨打母亲的手机,始终无人应答。最后,他终于放弃了徒劳的尝试,颤抖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拉着,拨通了那个他从未想过会拨打的号码——110。
“喂?110吗?我…我报警!我母亲走失了!她七十五岁,叫林玉芬,有阿尔茨海默症……” 他的声音绷得很紧,语速快得像在打机关枪,每一个字都带着急促的气音,“她穿着…她可能穿着一条红色的旧裙子,对,暗红色的……身高大概一米六左右,头发花白……她没带手机!麻烦你们,请一定帮帮我……”
接线员冷静而程式化的询问声从听筒里传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周晓阳机械地回答着,视线茫然地扫过车窗外的霓虹灯牌,那些闪烁的光点模糊成一片迷离的色块。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车窗外,又似乎以一种更沉重的方式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时间,在焦灼的等待和令人窒息的缓慢移动中,被无限拉长、扭曲。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每一次跳动都带着尖锐的痛楚和沉重的下坠感。
当周晓阳终于冲进自家那扇熟悉的防盗门时,一股冰冷的、带着尘埃气息的空寂感扑面而来。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光线微弱的小壁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沙发的一角。空气凝滞得如同死水,听不到母亲往日那窸窸窣窣整理衣物的声音,也听不到她对着电视屏幕含糊不清的自言自语。只有墙上那口老旧的挂钟,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每一下都敲在他绷紧的神经上。
“妈?”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撞了一下,又弹回来,显得异常突兀和干涩。没有回应。他快步穿过客厅,推开母亲卧室的门。
房间收拾得异常整齐,甚至有些刻板。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像一块豆腐干。床头柜上,常年播放着咿咿呀呀戏曲的旧收音机也罕见地沉默着。周晓阳的心猛地一沉,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急急扫视。梳妆台上没有,衣橱前也没有……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母亲的枕头边。那里,似乎压着一个小小的、颜色黯淡的东西。
他几步跨过去,几乎是扑到床边,一把掀开了枕头。
下面静静地躺着一块硬纸板做的接娃牌。纸板已经严重泛黄、卷边,边缘磨损得毛毛糙糙。上面用稚嫩的、歪歪扭扭的彩色蜡笔写着三个大字——“周晓阳”。这三个字,像是用尽了孩子全身的力气画出来的,笔画粗重,带着一种笨拙而执拗的天真。
纸牌用一根褪色发白、打了死结的蓝色尼龙绳穿着。绳子的末端,还残留着被粗暴扯断的痕迹,几根断裂的纤维支棱着。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直逼眼眶。周晓阳认得这个牌子,太熟悉了。那是他上幼儿园小班的第一天,母亲牵着他的手,在家里的饭桌上,一笔一划教他写自己的名字,然后亲手帮他挂上的。他记得自己当时还因为嫌弃名字笔画太多写得不好看,赌气地摔了笔,是母亲好声好气哄着,才把牌子挂在了他胸前。后来他长大些,觉得挂这个牌子“太幼稚”、“太丢人”,死活不肯再戴,这牌子就被母亲收了起来,像收藏一件珍宝。
三十多年了。它竟然还在,被母亲藏在了枕头底下。
周晓阳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抚过那粗糙的纸面,抚过那幼稚的笔迹。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脆弱。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
“喂?周先生吗?我们这里是城东派出所,刚接到群众报警,在和平路育才幼儿园门口发现一位走失的老人,特征和您描述的非常吻合……”
育才幼儿园!
周晓阳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那个早已废弃多年、连牌子都拆掉了的幼儿园!他抓起那块褪色的接娃牌,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转身就冲出了家门。钥匙在锁孔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根本无暇顾及。
车子在夜晚的城市道路上疾驰,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啸。周晓阳紧咬着牙关,下颌线绷得像刀锋。他死死盯着前方的路,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破碎的画面:母亲笨拙地教他写名字的样子;他赌气摔笔时母亲无奈又温柔的笑;幼儿园门口,母亲总是踮着脚,在拥挤的家长群里第一个看到他,然后高高举起手挥动,脸上绽开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还有最近这段时间,她越来越频繁地、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眼神时常飘向窗外某个遥远的方向,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阳阳…放学了…要接……” 他当时只觉得是病情加重的呓语,从未深想,更从未将这呓语与那个早已消失在城市地图上的育才幼儿园联系起来。
悔恨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车子一个急刹,轮胎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拖出长长的、刺耳的声音,停在了目的地。眼前哪里还有什么“育才幼儿园”?围墙早已拆掉,原址上建起了一栋崭新的写字楼,通体的玻璃幕墙在夜色中反射着冰冷而疏离的光。巨大的霓虹灯招牌闪烁着“宏达科技中心”几个大字,红蓝绿的光交替变幻,将楼前一小片空地照得光怪陆离。
就在那片被现代灯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空地上,在写字楼巨大的阴影笼罩下,一个小小的、佝偻的身影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渺小。
那正是他焦急寻找的母亲!
她穿着那条洗得发白、颜色暗沉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红裙子,裙摆被风吹得紧紧裹在瘦弱的腿上。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东西——那个周晓阳童年时用过的、印着模糊米老鼠图案的塑料饭盒,盒盖早已开裂,用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粘着。她站在那里,微微踮着脚,浑浊的目光急切地、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写字楼灯火通明的大门入口,仿佛那里随时会涌出一群叽叽喳喳的孩童。
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人站在她几步远的地方,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一丝戒备,正对着对讲机说着什么。几个下班的年轻白领匆匆路过,好奇地瞥了一眼这个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老人,又很快收回目光,快步走进写字楼或者走向停车场。
“妈!”周晓阳推开车门,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过去。皮鞋踩在湿冷的地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林玉芬闻声猛地转过头。看到周晓阳的瞬间,她那双原本空洞迷茫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光芒,干瘪的嘴角费力地向上扯开一个笑容。
“同志!同志!”她急切地朝着那个保安的方向喊,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兴奋和邀功,完全无视了冲到眼前的儿子。她颤巍巍地举起手里那个破旧的饭盒,献宝似的对着保安晃了晃,“你看!你看!我就说我儿子在里面!他没骗人!我来接他放学!阳阳最乖了,从来不乱跑的!我给他带了吃的!” 她的目光热切地黏在保安脸上,充满了期待,仿佛在等待对方的肯定和赞许。
保安皱着眉,看看周晓阳,又看看举止怪异的老人,脸上的表情混杂着困惑和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对着对讲机低声说了句:“家属来了。” 随即站开了一些,不再说话。
妈,!是我!晓阳!” 周晓阳冲到母亲面前,声音带着哭腔,伸手想去扶住她单薄的肩膀,“我们回家!阳阳……阳阳他……”
他的手还没碰到母亲,林玉芬却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往旁边缩了一下,避开了他的触碰。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警惕和深深的困惑。她那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周晓阳的脸,像是在努力辨认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又像是在努力理解眼前这个高大男人嘴里吐出的话。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发出含混的音节。
“你…你是谁?”她下意识地把那个破旧的饭盒更紧地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她唯一的盾牌,身体微微向后倾斜,带着一种本能的防备。“我…我等阳阳…我儿子…在里面上学……”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写字楼的大门,仿佛那里才有她熟悉的世界。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扼住了周晓阳的脖子。他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他看着母亲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陌生和防备,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搓,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晚风卷着寒意,毫不留情地穿透他单薄的衬衫。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大团浸透冰水的棉花。
就在这时,一道雪亮的车灯扫过,伴随着刺耳的喇叭声,一辆黑色的轿车不耐烦地驶过。刺目的灯光正好打在林玉芬苍老而惊惶的脸上,也照亮了她怀中那个破饭盒上,米老鼠咧开的、永恒不变的僵硬笑容。那笑容,在冰冷的现代灯光下,在母亲被岁月和疾病侵蚀的面容映衬下,显得如此诡异而悲伤。
周晓阳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下踉跄了一步。他用力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眶滚烫。他不再试图靠近,也不再徒劳地解释。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尽量与母亲齐平,仿佛面对着一个极度受惊的孩子。
他艰难地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这笑容比哭还难看。他伸出手,不是去碰母亲,而是指向写字楼旁边一条昏暗寂静的小巷子口,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哄劝语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妈…阳阳…阳阳他今天从那边的小门出来…我们…我们去那边等他,好不好?那边人少…看得清…”
他的声音颤抖着,几乎不成调。他死死地盯着母亲的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祈祷着这拙劣的谎言能暂时安抚住她惊惶的灵魂。
林玉芬脸上的警惕和困惑并没有立刻散去。她狐疑地看着周晓阳,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向那条被写字楼巨大阴影吞噬的、光线幽暗的小巷。那里只有几个孤零零的垃圾桶,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酸腐气味。她抱着饭盒的手臂依旧绷得很紧。
时间仿佛凝固了。冷风穿过楼宇间的缝隙,发出呜呜的低咽。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光,映在母亲浑浊的眼球上,一闪一闪。
就在周晓阳几乎要被那沉重的死寂压垮时,林玉芬紧绷的身体,极其细微地、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点点。她依旧抱着那个破饭盒,像抱着稀世珍宝,但目光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攻击性地刺向周晓阳。她微微偏着头,浑浊的眼神里透出一种孩童般将信将疑的迷茫,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陌生人”提供的新信息。
“……小门?”她含混地重复着,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阳阳…走小门?” 她再次望向那条幽暗的小巷,眉头困惑地拧着,仿佛在记忆中费力地搜寻着关于“小门”的碎片。
周晓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屏住了。他不敢动,只是维持着那个蹲着的、近乎卑微的姿势,用目光无声地祈求着。
终于,林玉芬极其缓慢地、极其迟疑地,朝着小巷的方向,挪动了一小步。她的动作僵硬而笨拙,像一具关节生锈的木偶。她没有再看周晓阳,目光直直地锁着巷口那片模糊的黑暗,嘴里又开始含混不清地低语起来,像是在给自己鼓劲,又像是在确认什么:“……小门…对…小门…阳阳乖…走小门…妈妈接…”
周晓阳立刻像被注入了强心针,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步的距离,紧紧跟在母亲身侧,伸出双臂虚虚地环护着,生怕她跌倒,又不敢真的触碰她,怕再次惊扰了她脆弱如琉璃的世界。他一边走,一边继续用那种轻得不能再轻、柔得不能再柔的声音哄着:“对,对,小门,阳阳马上就出来了,妈,我们慢慢走,别急……”
写字楼巨大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吞没了他们。身后,那个保安的身影在炫目的霓虹灯光下变成一个模糊的剪影,很快消失在视野里。身前,小巷深处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像一个无底的洞穴,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和垃圾腐败的气息。远处城市主干道传来的车流声,在这里变得沉闷而遥远,如同另一个世界的背景噪音。
林玉芬抱着她的饭盒,一步一步,缓慢而固执地朝着巷子深处那片浓重的黑暗挪去。周晓阳亦步亦趋地跟着,心却沉入了冰冷的谷底。他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震动,屏幕上闪烁着公司财务总监的名字。他看也没看,直接按下了关机键。屏幕彻底暗下去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世界也随之彻底沉入了这条肮脏、冰冷、看不到尽头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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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上了锈的发条,沉重而滞涩地一格一格向前挪动。周晓阳感觉自己被撕扯成了无数碎片。
公司那边,大厦将倾的态势愈发明显。资产清算进入了最艰难的阶段,债权人尖锐的质询电话每天像催命符一样响起,财务总监疲惫而绝望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每一次踏入那间曾经承载着无限野心、如今却弥漫着失败气息的办公室,他都感觉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他强迫自己坐在电脑前,手指僵硬地敲击键盘,处理那些冰冷的、宣告终结的数字和文件,脑子里却像灌满了粘稠的浆糊,母亲茫然寻找幼儿园的眼神和债权人咄咄逼人的面孔交替闪现,搅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
家,这个曾经温暖的港湾,如今更像一个无声的战场。妻子的沉默比任何争吵都更具杀伤力。她依旧会按时做好饭菜,但餐桌上的气氛冷得像冰窖。她不再主动询问母亲的情况,不再抱怨,只是用一种近乎漠然的、带着深深倦怠的眼神,看着他深夜归来时满身的疲惫,或者看着他因为母亲又一次在客厅里无意识地翻找“阳阳的小书包”而焦头烂额的样子。那眼神,像一把钝刀子,缓慢而持续地切割着周晓阳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晓阳,”终于有一天深夜,周晓阳刚把喃喃自语着要找“红蜡笔给阳阳画小红花”的母亲哄回房间睡下,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客厅,妻子王薇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我们谈谈吧。”
周晓阳瘫坐在沙发上,甚至没有力气抬头看她。
妈的情况……越来越糟了。”王薇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昨晚你回来前,她差点把厨房点着,说要用小锅给阳阳热牛奶,忘了关火。幸亏我闻到味儿不对。” 她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量,“还有小树……昨天幼儿园老师又跟我说,孩子午睡时做噩梦哭醒了,喊着‘奶奶不见了’……他最近特别黏人,也特别容易受惊。”
周晓阳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白痕。他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当然知道,五岁的儿子小树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早已盛满了不安。儿子变得异常沉默,总喜欢抱着自己的小毯子缩在角落,怯生生地看着奶奶那些令人费解的举动,或者在他深夜归家时,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样扑过来紧紧抱住他的腿。
这样下去不行,晓阳。”王薇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压抑到极限后的裂缝,“对你不行,对我…对小树…对妈自己…都不行。她需要专业的、24小时的看护,需要在一个更安全的环境里。我们…我们真的扛不住了。”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周晓阳心上。
“养老院”三个字,终于还是被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瑟缩。他猛地抬起头,撞上妻子通红的眼眶。那里面没有指责,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
……我知道。”周晓阳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腥气。他痛苦地闭上眼,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白天在公司,财务总监递给他那份最新的亏损报表时,那混合着同情和公式化的冰冷眼神。报表上那触目惊心的赤字,像一张咧开的嘲笑的大嘴,吞噬着他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
现实,冰冷而坚硬,不容置疑地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身体晃了晃,几乎要从沙发上滑下去。他输了。输给了时间,输给了疾病,输给了如山崩般压下的债务,输给了生活的千疮百孔。他连守护母亲最后一点熟悉世界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几天后,在一个同样灰蒙蒙的下午,周晓阳开着车,载着母亲,驶向位于城市远郊的“安宁康养中心”。车窗外,繁华的市区景象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稀疏的行道树和略显荒凉的田野。林玉芬安静地坐在副驾驶上,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印着模糊米老鼠图案的破旧饭盒。她似乎对窗外的变化毫无所觉,只是低着头,布满老年斑的手指一遍遍、无意识地摩挲着饭盒上那道用透明胶带粘合的裂痕,嘴里含混地哼着不成调的、断断续续的音节,像是遥远记忆里飘来的摇篮曲碎片。
周晓阳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不敢去看母亲的脸,更不敢去听那破碎的哼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疼痛。他试图找些话来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干涩的喉音。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栋灰白色的建筑前。院子很大,修剪整齐的草坪透着一种人工的绿意,几株常青树沉默地立着。环境称得上整洁安静,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了。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衰老和沉寂的气息。
一位穿着浅蓝色护工服、笑容温和的中年女士早已等在门口。“是林玉芬阿姨吧?周先生您好,我是负责这个区域的护工组长,我姓李。” 李护工的声音很轻柔,带着职业性的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