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路图上新亮的坐标,是个带着刨花图案的木牌,旁边写着“鲁班坊”三个字。图案里的刨子、凿子、墨斗摆放得整整齐齐,像是刚被匠人收拾过,连木牌边缘的木纹都清晰可辨。橘猫用爪子拨了拨图上的墨斗线,尾巴尖沾着点虚拟的木屑,模样认真得像是在学艺。
“是城北的老手工作坊。”陆鸣翻出手机里的照片,“听说那里还在用传统工艺做木活,小到榫卯结构的鲁班锁,大到雕花的实木家具,都是师傅们一刨一凿做出来的。”
艾丽西亚指尖划过刨花图案,能感觉到一丝粗糙的质感,像是触摸着刚打磨过的木料。“现在还坚持用传统手艺的作坊不多了。”她把契路图折好,“去看看吧,说不定能找到些被机器时代忽略的东西。”
鲁班坊藏在条堆满木料的窄巷里,门口堆着几摞原木,树皮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作坊的木门是块整板做的,上面布满深浅不一的刻痕,仔细看竟是各种榫卯结构的示意图——燕尾榫、格角榫、穿带榫,像本摊开的木工教科书。
“吱呀”一声推开木门,满室的木屑香扑面而来,混着松节油的味道,让人想起秋日的森林。十几个木匠分散在作坊各处,有的在刨木,刨花像卷起来的丝带,堆在脚边;有的在凿榫,锤子敲在凿子上的声音“笃笃”作响,节奏均匀得像心跳;最里面的老师傅正对着图纸量尺寸,老花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推。
“几位是来订家具的?”一个系着蓝布围裙的年轻人迎上来,手上的老茧磨得发亮,“我们这儿都是现做,不做流水线的活儿,工期可能长点。”
“我们就是来看看。”艾丽西亚指着墙上挂着的木尺,尺子上的刻度被摩挲得有些模糊,“这尺子用了很多年了吧?”
“可不是?”年轻人笑了,露出颗小虎牙,“这是我师父的师父传下来的,有几十年了。师父说,好木尺得带着人的温度,量出来的尺寸才准。”他拿起尺子比划,“你看这刻度旁边的小记号,都是历代师傅做的标记,哪年做了张八仙桌,哪年雕了对龙凤椅,都记着呢。”
作坊的角落里,几个学徒正在练习做鲁班锁。最小的那个孩子也就十岁出头,手指被木刺扎了,吸着鼻子想哭,却被旁边的师兄拍了下后脑勺:“这点疼都忍不了,还想学做木活?当年师父做那张千工拔步床,手指被凿子划了道口子,照样把花纹雕完了。”
孩子咬着嘴唇,用布擦了擦血,重新拿起木块。老师傅看在眼里,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护手膏递了过去,膏体是深褐色的,散发着草药味。
“这是师父自己配的。”年轻人解释道,“用松脂、蜂蜡和几种草药熬的,治木刺划伤最管用。配方是祖师爷传下来的,外面买不到。”
艾丽西亚走到一张快完工的架子床前,床楣上雕着“百子图”,每个小孩的神态都不一样,有的在放风筝,有的在踢毽子,连衣服上的褶皱都清晰可见。“这得雕多久?”
“三个师傅轮流雕,雕了半年了。”年轻人指着床腿的连接处,“您看这榫卯,不用一根钉子,全靠木头咬合,能传好几代人。现在机器也能做仿榫卯,但那是假的,用几年就松了。真榫卯得像拼 puzzle 一样,每个齿都严丝合缝,带着股较劲的劲儿。”
正说着,一个穿西装的人走进来,手里拿着张设计图:“王师傅,上次订的红木书桌做好了吗?客户催得紧,说能不能用机器打磨一下,快点交货。”
“不行。”正在刨木的老师傅头也没抬,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机器打磨是快,但磨不出木头的包浆。这书桌要用一辈子的,得用砂纸一点点蹭,让木头吃透人的手气,才会越用越亮。”
西装人有些尴尬:“可客户说……”
“客户不懂,我们得懂。”老师傅放下刨子,拿起块砂纸,示范着如何顺着木纹打磨,“做木活就像养孩子,急不得。当年我师父教我,一块好木头,得先跟它‘说说话’,知道它的脾气,才能做出像样的东西。”
艾丽西亚注意到工作台的抽屉里,放着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各种“废品”——断了的凿子头、磨秃的刨刀、变形的木尺,甚至还有颗没雕完的木珠子,上面只刻了半朵莲花。
“这些怎么不扔?”
“都是念想。”年轻人打开盒子,拿起那颗木珠,“这是我刚学徒时雕的,雕坏了想扔,师父不让,说‘看着它,就知道自己哪错了’。现在每次雕莲花,我都拿出来比比,看有没有进步。”
作坊的墙上挂着块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几行字:“木怕三凿,人怕三磨;宁慢三分,不抢一秒;榫卯要严,良心要安。”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很多人轮流写的。
“这是我们的规矩。”年轻人指着黑板,“每天开工前都要念一遍。祖师爷说,做木活先做人,手艺再精,心不正,做出来的东西也站不住。”
夕阳透过天窗照进来,在木屑上投下金色的光斑,老师傅们的身影在光斑里移动,像一幅流动的画。最小的学徒终于拼好了鲁班锁,举起来给师兄看,脸上沾着木屑,笑得露出豁牙。
契路图上,鲁班坊的坐标亮得温润,刨花图案旁新添的字迹带着木纹的质感:“所谓传承,不是守着老手艺不变,是把匠心和良心,一点一点刻进时光里。”
离开时,艾丽西亚回头望,看到老师傅正手把手教学徒凿榫,锤子敲在凿子上的“笃笃”声,和着学徒的喘息,在巷子里回荡。门口的原木堆上,不知何时落了只麻雀,正啄着缝隙里的木屑,像是在啄食时光的碎屑。
“你说,等我们老了,还能看到这样的作坊吗?”凯伦轻声问。
艾丽西亚看着契路图上越来越亮的坐标,笑着点头:“只要还有人愿意慢下来,愿意把心放进手里的活儿里,就一定能看到。”
背包里的契路图轻轻颤动,像是在应和这句话。下一个坐标的轮廓,已经在图纸边缘悄悄显形,带着某种温暖的、沉甸甸的质感,像块刚从作坊里出来的、带着体温的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