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镇的晚霞果然如阿禾信中所说,把云染成了蜜糖色。我们赶到镇口时,最后一缕霞光正恋恋不舍地吻着老榕树的梢头,树影在地上拖得老长,像块浸了酒的红布。
榕树下围着几个孩子,正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圈,见我们过来,最小的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蹦起来:“是带风铃的客人!阿禾姐姐说,你们来了要先找‘三爷爷’。”她指着不远处的酒坊,坊门上方挂着块褪色的木匾,“醉霞坊”三个字被晚霞镀上金边,笔画里还沾着些酒渍,像是刚被人用手指描过。
三爷爷是个红脸膛的老者,正蹲在酒坊门口翻晒酒糟,粗布褂子的袖口卷到肘弯,露出结实的胳膊,上面布满细小的疤痕。“阿禾的酒埋在榕树根第三圈年轮下。”他头也不抬地说,手里的木耙在酒糟里划出沙沙的响,“她说你们闻着桂花香就能找着,果然没说错。”
榕树根盘虬卧龙,最粗的那根树干上,刻着圈浅浅的记号,正是阿禾的笔迹。我们用小铲子顺着记号往下挖,没挖多深就碰到个陶坛,坛口用红布封着,布上绣着朵小小的禾苗,与听风镇木盒上的图案如出一辙。
“这丫头去年来埋的酒,说要等‘带风铃的朋友’来了才开封。”三爷爷递过把铜起子,起子柄上缠着麻绳,绳结是阿禾最擅长的“桂花结”,“她说这酒得用晨露和晚霞水酿,埋在榕树下,能把日月的精华都吸进去。”
起开坛封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桂花与霞光的香气涌出来,比桂语林的酒香更清冽,带着点阳光的暖。酒液是琥珀色的,盛在三爷爷递来的粗瓷碗里,碗底沉着几粒细小的金沙——后来才知道,是阿禾特意从河边捡的细沙,说“要让酒里藏着晚霞的影子”。
“尝尝?”三爷爷端起自己的碗,与我们轻轻一碰,“这酒烈着呢,像阿禾的性子,看着柔,后劲足。”
酒液入喉时先是微辣,接着漫开甘醇的甜,最后留在舌尖的,竟是晚霞的暖意,像把夕阳含在了嘴里。孩子们凑过来闻,最小的那个小姑娘被酒气呛得直皱眉,却还是踮着脚要尝,被三爷爷笑着拦住:“小丫头片子,等长到榕树根这么粗再喝。”
酒坊的墙角堆着许多空酒坛,每个坛口都贴着张纸,上面写着埋酒人的名字和心愿:“盼在外的儿子平安归”“愿来年的桂花比今年香”“等阿禾回来一起喝坛新酒”……其中一个坛子上的纸已经泛黄,字迹却依旧清晰,是阿禾的:“等风把风铃吹到落霞镇,就启这坛酒,敬过往,敬远方。”
“她早就算好了日子。”艾丽西亚指尖抚过那张纸,纸面带着酒气的潮润,像是刚被人摸过。
三爷爷从里屋拿出个木盒,里面装着些褪色的信纸,都是阿禾去年来酿酒时写的。“她说这些是‘晚霞笺’,得用落霞镇的胭脂花汁写,晾干了会变成晚霞色。”他抽出最上面那张,纸上的字迹果然泛着淡淡的橙红,像刚被夕阳染过:
“三爷爷,今天的晚霞把河面染成了酒红色,我用陶罐接了些晚霞水,混在新酿的酒里,尝了一口,竟有甜津津的味道。您说,晚霞是不是老天爷酿的酒?不然怎么会这么醉人呢?
榕树下的蚂蚁搬了新家,我给它们留了些桂花糕碎屑,它们排着队往洞里运,像在给我鞠躬。您说它们会不会知道,这糕是用桂语林的花做的?
等我的朋友们来了,您一定要教他们认榕树上的年轮,最粗的那圈里藏着颗小石子,是我去年埋的,说要让树替我记着个秘密——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就是想告诉他们,落霞镇的晚霞,比任何地方都好看,尤其是和想念的人一起看的时候。”
信纸的末尾画着个小小的酒坛,坛口飘着朵云,云上写着“等你们”。
喝到微醺时,晚霞已经漫过了整条街,把老榕树的影子拉得更长,像条通往天边的路。三爷爷拿出他的老胡琴,拉的是支不知名的曲子,调子像酒液一样绵长,混着孩子们的笑声,在晚霞里荡开。
最小的那个小姑娘突然指着榕树梢:“看!阿禾姐姐的风铃!”
只见串贝壳风铃挂在最高的枝桠上,风一吹,发出“叮叮”的响,与我们背包上的铜铃应和。贝壳上刻着细小的字,借着晚霞的光才看清:“往东边走,有片胭脂花海,花海尽头的石磨下,藏着新的信。”
“是她挂的。”三爷爷放下胡琴,“昨天还见她在榕树上爬呢,说要把风铃挂在最高处,让风一进镇就能看见。”
离开酒坊时,三爷爷往我们背包里塞了袋新炒的南瓜子,说“下酒正好”,还把那把桂花结铜起子也给了我们:“带着,说不定前面的镇子还用得上。”孩子们跟着我们送到镇口,最小的那个小姑娘往我手里塞了朵胭脂花,花瓣上沾着她的体温:“阿禾姐姐说,把这花别在身上,晚霞会跟着你走。”
往东走了约莫半里地,果然看见片胭脂花海,花朵像打翻的胭脂盒,把山坡染成了晚霞色。花海尽头的石磨旁,压着张晚霞笺,上面画着个箭头,指向磨盘下的缝隙——里面藏着个油纸包,包着三封信,收信人是我们仨,还有张画着三个小人坐在晚霞里喝酒的画,旁边写着“少了谁都不行”。
我的信里夹着片胭脂花瓣,字迹比之前的更轻快:“落霞镇的酒好喝吗?那是我偷加了点梅子汁的,知道你不爱喝太烈的。石磨盘下的缝隙里,我藏了块晚霞石,能在夜里发光,就当给你们的路灯。往前的路会有晚风,记得把风铃挂在船头,风会告诉你们哪条河能通到听风镇。”
艾丽西亚的信里,画着个小小的酒坊,坊前的榕树下,三个小人正举着碗碰杯,其中一个人的辫子上,系着串贝壳风铃。
天色渐暗时,我们把那块晚霞石揣在兜里,石头果然泛着淡淡的光,像颗缩小的夕阳。胭脂花海在晚风中轻轻晃,花瓣落在我们的肩头,像晚霞的吻。远处的落霞镇已经亮起灯火,酒坊的方向传来胡琴声,混着风铃的轻响,像首温柔的送别曲。
“她就在这附近。”艾丽西亚望着花海深处,那里的胭脂花长得格外密,像是有人刚在里面坐过,“她在看我们喝酒,看我们读信。”
我低头看了看兜里的晚霞石,光映在脸上,暖融融的。背包里的酒坛还剩小半坛,香气混着胭脂花的香,像个醉人的梦。我知道,这落霞镇的酒、晚霞笺、还有那片胭脂花海,都会跟着我们往前走,带着阿禾的祝福,在每个晚霞染红天空的时刻,提醒我们——有些想念,就像这酒,埋得越久,越醇厚;有些约定,就像这晚霞,不管走多远,总会在天边等你。
前面的路隐在暮色里,只有晚霞石的光和风铃的响,在前面引路。我仿佛能看见阿禾的身影,正坐在花海尽头的石磨上,对着我们笑,手里举着碗酒,酒液里晃着晚霞的影,像在说:“别急,慢慢走,我在每个晚霞升起的地方,等你们喝下一坛新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