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冻河时太阳已经西斜,冰面反射着金红的光,像铺了条通往天边的琉璃道。踩在上面能听见冰层深处传来“咯吱”的轻响,像是大地在打哈欠,每一步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踏实——阿禾说这冰面看着厚,实则有处暗涌冲刷的薄点,去年她就在这儿差点踩漏,靴子里灌了半筒冰水,冻得直哭。
“就是前面那片暗绿色,”阿禾指着对岸,雪松林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渐沉成深墨,“木屋在林子中段,烟囱冒烟的地方就是。”她突然加快脚步,冰鞋在冰面滑出细碎的火花,“快点!王大爷的豆包冻硬前得烤热了吃!”
我们跟着她往对岸跑,冰面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三只在镜面上追逐的鸟。艾丽西亚的画本没抱稳,滑落在冰上,纸页被风掀开,露出刚才画的冰凤凰,墨色在夕阳里泛着紫,倒像是凤凰真要从纸上飞出来。
冲进雪松林时,寒气陡然重了三分。松针上的积雪被撞得簌簌落下,灌进领口凉丝丝的,却没冻得人发抖——因为远远就看见木屋的烟囱正冒着烟,像根白色的手指,在灰蓝的天上画着圈。
“到了!”阿禾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松木与炭火的暖香扑面而来。屋里比想象中亮堂,墙壁上挂着松枝扎的火把,火苗舔着松脂,噼啪作响,把影子投在墙上,像在跳着细碎的舞。
火炕占了半间屋,铺着厚厚的松针垫,炕桌已经摆上了:陶壶里的豆浆还冒着热气,王大爷给的豆包放在炭盆边烤着,外皮已经鼓起来,透出金黄的缝,香味勾得人直咽口水。最让人欢喜的是墙角的木架,摆满了玻璃瓶,里面泡着各色野果酒,标签是阿禾写的歪扭小字:“山丁子酒——去年霜降泡的”“刺玫酒——艾丽西亚说像胭脂水”。
“快脱鞋上炕!”阿禾已经脱了靴子,盘腿坐在炕头,往炭盆里添了块松明,“这炕烧了一下午,热乎得很。”
我和艾丽西亚刚把脚伸进炕席,就被烫得“嘶”了一声,又赶紧缩回来,惹得阿禾笑个不停:“笨蛋,垫上松针垫啊!”她把垫絮往我们这边推了推,自己抓起个烤软的豆包,掰开个口吹了吹,咬下去时烫得直哈气,眼里却亮得很,“香吧?这豆包得烤到皮焦才好吃,里面的豆沙会流心呢!”
艾丽西亚把画本摊在炕桌上,借着火光补画冰凤凰的尾羽,笔尖沾了点烤化的豆包馅,在纸上点出几点金红,倒真像凤凰尾上的火。“刚才在冰面上看见影子,觉得我们仨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棵三杈的松树苗。”她忽然抬头,眼睛映着火光,“阿禾,你说我们老了,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挤在火炕上烤豆包?”
“当然会!”阿禾把野果酒倒在木碗里,推给我们,“到时候我还来这木屋,炕还是这么热,酒还是这么烈。不过得提前在屋后种棵松树,等它长到三人抱,就把我们的名字刻在树干上,像树的年轮一样,一圈圈记着。”
酒液入喉带着点涩,后味却甜得很,像含了颗冻梨。我看着墙上的火把,火苗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艾丽西亚的辫子垂在炕沿,发梢沾着的雪粒正在融化,滴在炕席上晕出小水渍;阿禾正用树枝在炭灰里画着什么,火星子跟着她的笔尖跳,画出的竟是刚才冰面上的星轨——我们过冻河时,天已经暗了,星星看得格外清,银河像条碎银子铺的路,从松梢一直铺到冰面。
“你看,”阿禾指着炭灰里的星轨,“这颗最亮的是天狼星,去年我在这守了三夜,才数清它旁边的小星。王大爷说,对着天狼星许愿很灵,你俩要不要试试?”
艾丽西亚立刻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睫毛在火光里颤巍巍的,像只刚落进暖窝的小蛾子。我学着她的样子闭眼,却听见阿禾在偷偷笑,睁眼时看见她正往我碗里添酒,酒液晃出细碎的光,倒比天狼星还亮。
“许了什么愿?”阿禾凑过来,鼻尖快碰到我脸颊,带着酒气的呼吸暖烘烘的。
“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我把碗往她那边推了推,“你呢?去年对着天狼星许了什么愿?”
她突然不笑了,用树枝在炭灰里戳了个坑,慢悠悠地说:“我许愿,说想找两个能一起烤豆包、看星轨的朋友。”说完抬头,眼睛亮得惊人,“你看,灵验了吧?”
炭盆里的火渐渐弱下去,屋里添了层朦胧的蓝,火把的影子淡了,倒能看清窗外的星子。雪松林静得很,只有松针落雪的“簌簌”声,还有远处冰面偶尔传来的“咔”的脆响——大概是冰下的水流又冲开了道细缝。
艾丽西亚已经靠在炕头睡着了,画本盖在脸上,露出的嘴角还翘着,许是梦到了冰凤凰。阿禾把自己的厚外套盖在她身上,又往我这边挪了挪,两人凑到窗边看星轨。银河比在冰面上看时更清晰,像谁把碎钻撒在了墨色的绸缎上,连松枝的缝隙里都漏着星子的光。
“你看那三颗并排的星,”阿禾指着猎户座的腰带,“像不像我们仨?中间那颗最亮的是艾丽西亚,她画的凤凰最有神;左边那颗是你,总爱盯着星子发呆;右边那颗就是我啦,跑得最快!”
我笑着点头,忽然觉得这雪松林的木屋像个神奇的口袋,装着炭火的暖、豆包的甜、野果酒的涩,还有我们仨的影子与星轨叠在一起的温柔。门外的雪越下越大,把松枝压得弯弯的,却压不住屋里的暖,也压不住星子的光——它们透过窗棂,在艾丽西亚的画本上投下细碎的银,像给未完成的凤凰,又添了层星光的羽。
阿禾打了个哈欠,往炕里挪了挪:“睡吧,明天早起去看松树上的雪挂,太阳出来时,那才叫好看呢。”她把酒瓶塞进炕桌下,“剩下的酒明天喝,配着雪水融的茶,味道更清。”
我躺下来时,炕的余热透过松针垫暖着后背,艾丽西亚的呼吸轻轻的,像片羽毛落在心上。阿禾已经发出了轻鼾,嘴角还沾着点豆沙馅,在火光里泛着金。窗外的星轨慢慢转着,像在给这木屋、这火炕、这睡着的人,轻轻哼着摇篮曲。
雪还在下,却一点也不觉得冷了。因为知道身边有同伴,火炕有余温,明天有雪挂,而我们的故事,就像这星轨一样,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