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了大半，泥泞的土路渐渐露出青石板，我们踩着融雪往镇西头走，艾丽西亚的画本上沾了点泥点，她却宝贝似的用袖子擦了擦，指着前面的老磨坊说：“看那风车，轮轴上的铁锈都快掉光了，正好入画。”
磨坊的木门虚掩着，推开门时“吱呀”一声，惊起梁上几只麻雀。磨坊主人是个瘸腿的老周伯，正坐在门槛上搓草绳，看见我们手里的陶罐，眼睛亮了：“李婶的嫁妆找着了？我就说那陶罐结实，当年还是我帮她抬到湖边的。”
“周伯，您知道张铁匠的事吗？”阿禾把陶罐放在磨盘上，陶罐上的缠枝莲纹和磨盘的刻痕意外地相衬，“信里说他当年去当兵，临走前在磨坊墙上刻了字。”
老周伯放下草绳，领着我们往磨坊深处走。土墙被烟火熏得发黑，他指着墙角一块松动的砖，抠下来露出后面的刻字，笔画已经被岁月磨得浅淡，却还能认出是“等你”两个字，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打铁砧。
“当年张铁匠就在这磨坊旁搭了个临时铁匠铺，”老周伯叹了口气，“每天打完铁就来磨盘上刻一笔，说等刻满一百笔就去娶李婶，结果刻到第七十三笔就被拉去当兵了。”
艾丽西亚立刻拿出画本，铅笔飞快地勾勒刻字的轮廓，她在“等你”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打铁砧，又添了朵牡丹：“李婶说她当年总来磨坊送干粮，就坐在这磨盘上，看张铁匠抡锤子。”
阿禾摸着磨盘上的凹槽，里面还留着点麦粒的碎屑：“那后来呢？张铁匠回来怎么没娶李婶？”
“回来时腿受了伤，”老周伯往炉膛里添了把柴，火光照亮他脸上的皱纹，“他觉得配不上李婶，就躲着不见，李婶等了三年，家里催得紧，就嫁给了踏实的李叔。”他指了指磨坊角落的木架，“你看那上面的铁盒，是张铁匠后来送来的，说当年答应给李婶打的银镯子，没能亲手戴上。”
木架上果然有个铁盒，锁着把小铜锁。阿禾试着用开陶罐的钥匙去开，“咔哒”一声竟也开了。里面放着两只银镯子，上面錾着牡丹，和陶罐里的凤凰钗是一套，还有张纸条，字迹比信上的潦草，写着：“镯子归你，念想归我。”
“这不就是嘴硬嘛，”阿禾拿起镯子，银面被磨得发亮，显然常被人摩挲，“我看张铁匠家抽屉里肯定有李婶的帕子，上次去修锄头，我看见他偷偷往帕子里塞桂花。”
艾丽西亚的画本上，磨盘旁多了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个抡着锤子，一个捧着干粮，炊烟在画角袅袅升起。“周伯，”她忽然抬头，“您知道张铁匠现在还来磨坊吗？”
“天天来，”老周伯笑了，“说帮我修磨盘，其实就坐在这刻字的墙角抽旱烟，抽完了敲敲锤子，跟谁说话似的。”
正说着，外面传来打铁声，“叮当”“叮当”，节奏很稳。老周伯朝窗外努努嘴：“说曹操曹操到。”
我们仨赶紧躲到磨坊的谷堆后面，只见张铁匠扛着铁锤走进来，他头发都白了，瘸着的腿走得很慢，却径直走到墙角，摸了摸“等你”两个字，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块新烤的桂花糕，放在磨盘上，又拿出旱烟袋，点着了默默抽着。
艾丽西亚的笔尖顿了顿，在画本上添了缕青烟，轻声说：“他还是记得李婶爱吃桂花糕。”
阿禾从谷堆后探出头，看见张铁匠用粗糙的手指碰了碰桂花糕，像是怕碰碎了，忽然拉了拉我的袖子：“你说，我们把那封信给他吧？”
我刚点头，就见张铁匠从怀里掏出块红帕子，正是和陶罐里那块成对的，上面绣着半朵牡丹，正好能和李婶的凑成一朵。他把帕子铺在磨盘上，对着“等你”两个字，敲了敲锤子，像是在回应当年的约定。
“不用了。”我按住阿禾的手，“他们这样，挺好的。”
艾丽西亚的画快画完了，她在画的角落添了行小字：“有些念想，不用拆开，也能暖一辈子。”
张铁匠抽完烟，把桂花糕留在磨盘上，扛起锤子慢慢走了，打铁声渐渐远了。老周伯拿起桂花糕，笑着说：“这老头，天天送，李婶天天让我偷偷还回去，俩人跟小孩似的。”
阿禾把铁盒放回木架，银镯子在盒里轻轻碰撞，像在说悄悄话。艾丽西亚合上画本，封面已经画满了这几天的故事：雪獾、冰湖、陶罐、磨坊，还有两个老人未说出口的牵挂。
走的时候，老周伯送给我们一袋新磨的面粉：“带回去给李婶，就说张铁匠磨的，她准懂。”
出了磨坊，打铁声还在响，阳光把张铁匠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锤子抡得很慢，却每一下都砸在点子上。阿禾忽然说：“等我们老了，会不会也这样？”
艾丽西亚翻开画本，指着我们仨在雪地里追雪獾的画：“肯定会，到时候我还画，画你俩抢雪獾嘴里的帕子，画我差点掉进冰湖里。”
我笑着点头，看了眼磨坊的方向，张铁匠还在打铁，节奏没变，只是这次的声音里，好像多了点说不清的温柔。有些故事，或许没能圆满，却在岁月里酿成了更醇厚的味道，就像老磨坊的齿轮，转得慢了，却每一圈都带着时光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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