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露水还没干，炒茶灶的烟火就漫出了厨房。艾丽西亚被呛得咳嗽两声，披衣推窗时，看见阿禾正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把他的侧脸映得发红，竹匾里摊着的半干茶叶在铁锅里翻卷，像群被惊扰的绿蝶。
“醒了？”阿禾抬头看过来，鼻尖沾着点黑灰，“苏掌柜说炒茶得趁露水没干，茶叶脆，炒出来香。”他用长柄木铲在锅里翻了翻，茶叶在高温下发出“沙沙”的轻响，一股焦香混着烟火气漫过来，比白日里晒茶时更浓烈。
艾丽西亚趿着鞋跑过去，灶台上的铁锅烧得发红，茶叶在里面打着旋，边缘已经微微发褐。“我来试试？”她伸手想去接木铲，却被锅沿的热气烫得缩回手，惹得阿禾笑出了声。
“得用巧劲，”他握着她的手握住木铲，“手腕要活，像揉面团似的，既要让每片叶子都沾着锅气，又不能炒焦了。”两人的手交叠在木柄上，艾丽西亚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比灶火还烫，脸上顿时烧了起来。
老张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笨拙的样子，眼里的笑像揉进了星光。“当年我教儿子炒茶，他也是这样，手忙脚乱的，把半锅茶炒成了炭。”他往灶膛里添了块松明，火苗“噼啪”窜高，“炒茶讲究‘看色、听声、闻香’，色变深褐就得翻勤点，听见‘噼啪’响就是快好了，闻到焦香里带点甜，就该出锅了。”
艾丽西亚盯着锅里的茶叶，果然看见边缘的颜色越来越深，像被染上了夕阳的色。木铲翻动时，茶叶碰撞的声音从“沙沙”变成了“噼啪”，像小雨打在芭蕉叶上。最妙的是香气，焦苦里裹着股清甜，像把整个夏天的阳光都揉进了叶里。
“可以出锅了！”苏掌柜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个竹筛，“快倒进来，趁热抖散，不然会闷黄。”
阿禾赶紧把茶叶倒进筛子，两人合力捧着筛子上下颠晃，茶叶在里面翻滚，热气腾腾地往上冒，把两人的睫毛都熏得湿漉漉的。“这叫‘摊凉’，”苏掌柜在一旁指点，“得让热气散均匀了，不然香味会闷在里面。”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第一锅茶终于炒好了。茶叶蜷缩成深褐色的条索，捏在手里干燥而有韧性，凑近闻，焦香里带着股绵长的甜，像老张说的“老茶魂”。艾丽西亚抓了一小撮放进陶罐，想留着慢慢喝，却被苏掌柜笑着夺了过去。
“这是李婶家的喜茶，得凑齐十斤呢。”他把茶叶倒进锡罐，“等忙完了，给你们炒点野茶，加桂花的那种，保管比这个香。”
灶膛的火渐渐弱了，老张坐在灶边的小板凳上，用布擦着那套刻花锡罐。罐口的缠枝莲被茶汤浸得发亮，他忽然说：“我那棵老茶树上的叶子，今天也该采了，炒出来混在喜茶里，讨个‘老树添新喜’的彩头。”
阿禾立刻扛起竹篓：“我去采！”
“我也去！”艾丽西亚抓起剪刀跟上，两人的影子在晨光里拉得很长，像两道追着光的线。
老茶树长在断魂桥边的石碑旁，树干粗壮得要两人合抱，枝桠伸得很远，像撑开的绿伞。叶片比普通茶树的更厚实，边缘带着点锯齿，沾着的露水在阳光下闪。“张爷爷说要采第三片叶子，”阿禾踮着脚够高处的枝桠，“这里的光照足，叶子最香。”
艾丽西亚握着剪刀，小心翼翼地挑拣着叶片，指尖被露水打湿，凉丝丝的。风吹过茶林，叶片“沙沙”作响，像老树在说着什么。她忽然觉得，这棵树不仅长在土里，也长在老张的念想里，每片叶子都藏着故事，等着被炒进茶里，泡进水里，说给懂的人听。
回到茶馆时，第二锅茶已经炒好了。老张正坐在竹椅上，用手捻着刚采的老茶叶，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混在新茶里一起烘，”他把老茶叶撒进摊凉的新茶里，“香味能融得更匀，就像老的少的凑在一起，热闹。”
苏掌柜在灶台边烧着水，准备冲泡样品。“李婶家的聘礼茶，得让她尝尝满意不满意。”他把茶叶放进盖碗，沸水冲下去，茶叶在里面翻滚，汤色渐渐变成琥珀色，比第一锅的更透亮。
第一杯先递给老张，他抿了一口，闭上眼睛品了半天，才缓缓点头：“成了，有那股甜香味了。”
艾丽西亚也尝了一口，茶汤滑过喉咙时，焦香、茶香、还有那股若有若无的甜，像支温柔的曲子在舌尖盘旋。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山里人爱茶——炒茶的烟火气，摊凉的耐心，冲泡的讲究，其实都是在把日子酿成诗，苦里有甜，淡里有香。
日头升高时，十斤喜茶终于凑齐了。苏掌柜用红布把锡罐裹好，上面系了根红绳，像给茶叶穿了件喜衣。“李婶中午来取，”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这茶啊，不仅是聘礼，更是把咱们山里的日子，送到新人家里去了。”
灶膛里的火彻底熄了，铁锅还留着点余温。艾丽西亚和阿禾坐在灶前，分食着最后一块米糕，糕上的芝麻沾了点茶末，香得让人舍不得咽。“等秋天移茶苗，”艾丽西亚忽然说，“咱们也炒一锅新茶，就用自己种的。”
阿禾点头，往灶膛里添了块没烧透的炭，火星子“噼啪”跳着，像撒了把星星。“还要请老张和苏掌柜喝，”他看着跳动的火星，“让他们尝尝，咱们种的茶，是不是也有‘老茶魂’。”
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摊凉的茶叶上，泛着淡淡的金。炒茶灶的烟火已经散了，却好像有什么东西留了下来——在茶叶的纹路里，在两人交叠的影子里，在所有关于等待与期盼的时光里，酿成了比茶更浓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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