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楼子上那具无声的躯体,像块烧红的烙铁,烫进了万福的眼。空洞的嘴,凝固的惊怖,尤其是那消失的舌头,构成了一幅地狱图景。寒气直冲天灵盖,万福眼前一黑,瘫倒在湿冷的青石板上,菜筐滚落泥污。
蒋重来闻讯赶来,万福已被抬回店里,脸色惨白,浑身筛糠。老郎中看过,捻须道:“惊厥过度,心神大创,须静养。”万福被安置在内堂窄床,紧闭双目,呼吸急促。小亮子拧冷毛巾替他擦汗,安方攥着药方奔向药铺。店里锅灶冰冷,桌椅空置,只有蒋重来在后院刻意压低的劈柴声,沉闷地敲打寂静。
何先生惨死的消息在京城炸开。恐惧与猎奇交织的议论声钻进门窗:
“是何铁嘴!那张嘴能把死的说活,这下真没了!”
“活该!定是赌输欠印子钱被寻仇!割舌头?哼,惹祸的嘴!”
“我看未必!昨日还在‘蒋林’喝得烂醉多给钱呢!怕是酒桌说了不该说的!”
“嘘!噤声!小心祸从口出!没见舌头没了?这就是下场!”
市井流言如同苍蝇盘旋。林永生坐在柜台后,无意识摩挲着仅存的旧玉扳指,低垂眼睑,账本上一个字也看不进。那些字句像针扎耳。他比谁都清楚何先生死因——绝非赌债,是朝堂倾轧、杀人灭口!割舌是冷酷警告。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攥紧扳指,指节泛白,面上麻木平静,眼底却翻涌惊涛骇浪。
万福病倒,采买成了问题。蒋重来看着病榻,眉头紧锁,挽袖准备自己去菜市。
“掌柜的,让我去吧。”低沉声音自身后响起。
蒋重来回头。马三站在厨房门口光影里,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沉静如古井。
“你?”
“嗯。”马三点头,“万福兄弟为店里受惊,采买活我替他跑几天。路线熟。”他顿了顿,“脚程快,人也…不打眼。”
蒋重来审视他。眼神坦荡,带着恳切。蒋重来想起那个收留他的雨夜,心中涌起复杂暖意。沉吟片刻,点头:“也好。辛苦。早去早回,莫惹是非。”掏出钱袋数出银钱递过。
“放心吧,掌柜的。”马三揣好钱,转身要走。
“等等。”声音从柜台方向传来。
林永生站在通往后院门边,面色沉静,目光却锐利如锥,钉在马三身上。蒋重来觉得不自在。
“林老爷?”蒋重来疑惑。
林永生脸上凝重化开,换上温和倦怠,揉揉眉心:“屋里闷,吵得头疼。万福这样,心里堵。想出去透透气,随便走走。”语气随意。
蒋重来心头一凛。他太了解林永生。心思缜密如发,此刻多事之秋,岂有闲情“随便走走”?分明借口!目光在林永生平静的脸和马三紧绷的背影间扫过。电光火石:林老爷对马三早有疑虑!“透透气”目标就是马三!
心沉下去。预感有事。马三有秘密,林老爷察觉了。何先生的死搅动淤泥,蛰伏的东西在显露。该阻止?以何立场?林老爷是恩人,东家,敬重的人。马三…只是来历不明却主动担责的伙计。
念头翻腾。最终,沉默。未点破谎言,只深深看林永生一眼,眼神复杂,担忧、无奈、一丝恳求。微微颔首,声音低沉:“也好。城里不太平,林老爷…千万小心。”
林永生仿佛未觉深意,淡淡“嗯”一声,目光若有若无锁着马三。马三低头,快步走出后院小门。
看着林永生步履从容迅捷紧随消失,蒋重来倚着冰冷灶台,无声长叹。抬头望高墙切割的灰蒙天空,山雨欲来的沉重压住胸口。心中默念:平安。
翌日清晨,天色阴沉,残留凉意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马三如常起身,收拾菜筐,向蒋重来招呼一声,出门。动作如常,木讷神情依旧。
马三身影消失街角片刻,林永生悄现店门口。深灰布衣,半旧斗笠低压。站门边阴影里,目光如鹰隼紧盯马三消失方向。确认无人注意,身形一闪,如融晨雾的影子,迅速跟上。
林永生跟踪技巧老练。保持距离,借摊位、行人、墙角杂物掩护,脚步轻盈迅捷如老猫。心跳微快,非因体力,是久违的猎手紧张感。预感今天或能揭开马三面纱一角。
马三起初路线正常,穿熟悉巷子朝城东大菜市走。步履稳健,偶停看路边摊,无异状。林永生远远缀着,耐心十足。
临近菜市口岔路,马三脚步几不可察一顿。未如常右转进熙攘菜市,极其自然般左拐进一条僻静窄巷——青石巷。
林永生知道这巷。很深,两侧高墙,鲜有门户,白日昏暗,行人稀少。非通市集要道,像被遗忘的后巷。买菜?绝无可能!
神经骤然绷紧。林永生闪身到巷口对面早点棚后,借热气遮挡,屏息凝神,目光死锁巷口。
马三身影没入巷口阴影,未深入。停入口内侧,紧贴斑驳墙壁,侧耳倾听,又迅速探头左右张望,眼神警惕锐利,与平日木讷判若两人!确认巷外无人(低估了林永生),才如狸猫贴墙根,悄无声息向深处潜行。
林永生不再犹豫,深吸气,身形如鬼魅飘过街道,滑入青石巷口。巷内阴冷潮湿,霉味腐败气弥漫。紧贴冰冷墙壁,利用凹陷杂物小心移动,步落极轻。目光死锁前方快速移动的模糊灰影。
马三动作敏捷,对巷子异常熟悉,避开水洼杂物,脚步轻快。走得急,目标明确,仍高度警惕,不时回头扫视。
林永生压住呼吸,斗笠下双眼精光闪烁,感官极致。巷子愈深,光线愈暗,墙壁如无声挤压。
一个拐角处——堆着破箩筐散柴禾,视觉死角——马三身影出现,未停留,直接拐入。
林永生紧赶两步,无声靠近拐角。调整角度,做好应对准备,猛探头,锐利目光如箭射向拐角之后——
巷道前方延伸十余步,是丁字路口。
空无一人。
几片枯叶在湿青石板上打旋儿。
马三,那个沉默寡言、刚刚疾步的大活人,就在这短短一息之间,在林永生眼皮底下,如蒸发般消失无踪!
林永生全身血液瞬间凝固。僵立原地,瞳孔骤缩,寒意脚底直冲头顶,头皮发麻。难以置信死盯空荡巷道,目光疯狂扫过每寸墙壁、角落、阴影。无暗门,无地道,无狗洞!凭空消失?怎么可能?!
巷子死寂,只有他自己骤然粗重的心跳如擂鼓轰鸣,震得头晕目眩。巨大冰冷的惊愕如无形巨手,狠狠攫住心脏,几乎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