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棠梨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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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麟德殿 (华灯初上)
麟德殿内,灯火通明,丝竹盈耳。
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恢弘的殿宇,琉璃宫灯流泻下璀璨光华。
御座之上,皇帝萧胤与皇后沈氏端坐,威仪天成。下首,文武重臣、宗室勋贵、以及以三王子阿史那律为首的南越使团分列而坐,觥筹交错。气氛看似和乐融融,却因南越使团的存在而暗流涌动。
太子萧承煜坐于御座左下首首位,一身玄底金纹蟒袍,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美尊贵,气度沉稳。他的目光,虽需克制,却总是不经意地掠过对面稍远处的女眷席。那里,明清焰与祁愿同席而坐。
明清焰身着皇后新赐的流霞锦宫装,颜色是极衬她的月白与浅金交织,祁愿则是一身淡青色衣裙,素雅依旧,安静地坐在她身侧,如同守护的清月,衣料在灯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发间与明清焰一同簪着那支“并蒂莲”金簪熠熠生辉。
二人坐姿端雅,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应对着周围贵妇的寒暄,目光沉静,不见丝毫怯场。
阿史那律的位置在使团主位,与女眷席相隔甚远,阿史那律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钩子,毫不掩饰地穿过人群,牢牢锁定在明清焰身上。那放肆的、带着评估猎物般的侵略性目光,让明清焰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置于膝上的手,指尖却微微蜷起,泄露着一丝被冒犯的不适和压力。
坐在她身侧的祁愿,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好友的细微紧绷。
她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微凉的手覆盖在明清焰紧握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那触感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定的力量。同时,祁愿清冷的目光如冰棱般扫过阿史那律,虽未发一言,但那洞悉一切的冷静眼神,仿佛带着无形的压力,竟让阿史那律那肆无忌惮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移开了片刻。
祁愿随即淡淡的收回目光,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极快地说道:“凝神,守心。其气浮,其神躁,不足惧。”
短短几字,如同清泉注入心田,瞬间驱散了明清焰心头那点被窥视的烦躁,让她重新沉静下来,眼神更加清明坚定。
他大口喝着烈酒,粗声与身旁副使谈笑,眼神却带着野兽般的侵略性与探究,那放肆的窥视,让萧承煜与闫桉眸色渐深,对视一眼,握着酒杯的手指骨节微微泛白。
宫宴进行过半,内侍监指挥着宫人更换菜肴。当一碟精致小巧、形似海棠的“海棠酥”被端至女眷席时,引领明清焰这一席的掌事宫女,不动声色地将其中一枚,轻轻放在了明清焰面前的青玉碟中,并极低声道:“明小姐,此点心酥脆,请慢用。”
明清焰微微一怔,抬眸。只见对面太子席上,萧承煜正与闫桉低声交谈,仿佛并未留意这边。然而,就在她抬眸的瞬间,他仿佛心有灵犀般,目光也恰好看过来。四目在空中短暂交汇,萧承煜的眼神温和而沉静,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与支持,仿佛在说:安心。
明清焰心下了然,定是太子授意宫人特意关照。这份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合乎礼制的体贴,让她心头微暖。她从容执起小银勺,对着太子的方向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致意,随即优雅地品尝起来。酥皮入口即化,甜香弥漫,也悄然驱散了些许被阿史那律盯视的不适。
“哼!”阿史那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重重放下金杯,声响不小。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牙齿,用生硬的官话大声道:“北离皇帝陛下!贵国的歌舞美酒,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这殿中坐着如花似玉的美人,却只能看不能碰,未免有些扫兴啊!不若效仿我南越,让美人上来献舞助兴,岂不快哉?” 粗鄙之语,带着刻意的挑衅和对北离礼制的蔑视,殿内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皇帝萧胤面色不变,眼神却已沉静如渊。皇后沈氏笑容依旧温婉,但眼底的寒意几乎凝为实质。
萧承煜放下酒杯,正欲起身驳斥这无礼狂言,却见皇后沈氏轻轻抬手,示意他稍安。皇后目光转向女眷席,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王南越子性情豪爽,言语直率。焰丫头,你素来知书识礼,依你之见,我北离宫宴之上,君臣女眷各安其位,共赏雅乐,以彰大国礼仪教化,可有不妥之处?”
明清焰深吸一口气,从容起身。就在她离席迈步走向殿中的瞬间,祁愿借着整理自己衣袖的动作,指尖极其迅速且隐蔽地在明清焰手腕的“内关穴”上轻轻一按。一股细微却清晰的镇定感顺着穴位传来,让明清焰本已沉稳的步伐更添一份从容不迫的气度
。同时,祁愿清冷的目光再次投向阿史那律,如同最精准的尺,丈量着他脸上每一丝因愤怒和计划被打乱而产生的细微扭曲,并迅速将这些信息通过眼神传递给正走到殿中的明清焰——对方已恼羞成怒,但色厉内荏。明清焰心领神会,走至殿中开阔处,先向帝后盈盈一礼,姿态无可挑剔。随后,她抬首,目光平静地迎向阿史那律挑衅的视线,声音清泠如玉磬,响彻大殿:
“回禀皇后娘娘。” 她先恭敬回应皇后,继而转向阿史那律,不卑不亢:
“三王子殿下此言,恕臣女不敢苟同。我北离乃礼乐之邦,宫宴盛典,君臣有序,男女有别,各守其礼,各安其位,此乃千年礼法所定,亦是彰显天朝上国雍容气度、教化之泽的根本。女子之贵,在于德才兼备,仪态端方,如明珠在堂,光华自蕴,岂是供人狎玩取乐之物?”
她微微一顿,目光敏锐地捕捉到阿史那律因被说中心思而愈发阴沉的脸色和额角跳动的青筋,语气转缓,却更显力量:
“至于王子所言‘效仿南越’……南越风俗,自有其渊源。然我北离与南越,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两国相交,贵在‘尊重’二字。尊重彼此礼制法度,尊重彼此风土人情,方为长久和睦之道。王子殿下既为贵客,入乡随俗,以礼相待,方不负贵国与我北离相交之诚,亦显王子殿下泱泱大国使臣之风范。”
字字清晰,句句在理!既驳斥了阿史那律的粗鄙无礼,维护了北离国体与女性尊严,又巧妙地将“尊重”作为邦交准则提出,占据了道德高地,更暗讽了对方失礼失仪!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赞叹之声,连皇帝萧胤眼中都掠过深沉的赞许。
阿史那律被这番滴水不漏、又句句戳心窝子的话噎得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鹰目死死盯住殿中那抹清贵的身影,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他身后的副使慌忙起身,用南越语急促地说着什么,试图打圆场。明清焰发言完毕,再次向帝后行礼,姿态完美地退回座位。
刚坐下,祁愿便不着痕迹地将一杯温度刚好的清茶推到她手边,低语:“润喉。”
同时,祁愿的目光如同最警惕的守卫,依旧冷冷注视着阿史那律及其随从的动向,确保无人敢在明清焰退场后有任何不轨之举。
萧承煜看着殿中光芒四射、在祁愿多方位辅助与帝后支持下从容应对下完美应对的明清焰,心中激荡着骄傲与爱重,亦对祁愿那无声却关键的援手充满了感激。祁愿的存在,如同明清焰身侧最沉静的磐石和最敏锐的盾牌。
祁愿在席上,紧握的手心微微出汗,此刻才缓缓松开,眼中满是骄傲与安心。闫桉虽在武官席中,目光亦锐利如刀,冷冷锁定阿史那律,按在刀柄上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只待那蛮子敢有丝毫异动。
---御花园·棠梨苑 (宫宴中途)
宫宴冗长,气氛微妙。皇后体恤,
示意亲近的年轻一辈可至御花园棠梨苑稍作歇息。
棠梨苑如其名,遍植梨树,此时虽非花期,但枝叶繁茂,绿荫如盖,苑中一泓清泉汩汩流淌,环境清幽雅致。石桌石凳上已备好清茶细点。
萧承煜、明清焰、闫桉、祁愿四人几乎是前后脚来到此处。
脱离了麟德殿的喧嚣与紧绷,此处空气都清新了几分。
“呼……”明清焰轻轻舒了口气,卸下了几分端肃,眉宇间带上些许放松的倦意。方才殿上应对阿史那律,看似从容,实则耗费心神。
“方才殿上,明小姐所言,字字珠玑,令人叹服。” 萧承煜走到她身侧,声音低沉温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目光落在她略显疲惫的眉眼间,“可累了?” 语气中的关切自然流露。
“谢殿下关心,尚好。”明清焰微微摇头,看向他,眼中带着一丝感激,“若非殿下…那枚海棠酥,焰儿未必能如此快定下心神。”
萧承煜唇角微扬,眼底笑意更深。
“哼,那北狄蛮子,若非在殿上,末将定要让他知道何为‘尊重’!” 闫桉走到石桌旁,冷声道。
闫桉的左臂已拆除了厚重的绷带,仅在内袍衣袖下贴着轻薄透气的药贴。行动间虽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但步履稳健,气色红润,显然恢复得极好。
祁愿已默默走到石桌旁,执起温在炉上的青玉壶,为四人斟上清茶。茶汤清亮,香气袅袅。她将第一杯轻轻放到闫桉面前,低声道:“将军稍安,饮茶静心。”
目光在他左臂位置停留了一瞬,带着提醒,“将军伤势恢复神速,师兄的续断生肌膏功效果然不凡。然新肉初生,仍需忌口,忌剧烈冲撞。”
闫桉对上她的视线,周身冷冽的气息瞬间收敛不少,依言坐下,端起茶杯:“有劳祁小姐挂心。药膏.......每日都在用。”后面一句声音略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汇报意味。
祁愿又将茶奉给萧承煜和明清焰。四人围坐石桌,清茶在手,晚风拂面,方才殿上的剑拔弩张仿佛被隔绝在外。
“今日多亏有愿愿在身旁,”明清焰接过茶,对祁愿莞尔一笑,语气带着亲昵的依赖,“否则殿上那蛮子的目光,真真令人不适。”
祁愿清冷的眉眼柔和下来:“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萧承煜看着她们姐妹情深,也笑道:“祁小姐清冷如月,定力非凡,方才在殿上,亦是焰儿的定心石。”
他转而看向闫桉,带着一丝调侃:“倒是闫桉你,方才那按刀的动作,孤可是瞧见了。若非祁小姐及时奉茶,孤真怕将军要当场‘以武论尊重’了。”
闫桉闷声道:“殿下说笑了。臣……只是看不惯那厮放肆。” 他下意识用右手按了按左臂药贴的位置,动作自然,显然已习惯。
祁愿接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将军护卫之心可嘉,然殿上自有法度。将军伤势虽愈,仍需固本培元,不可掉以轻心。”
明清焰看着闫桉的动作和祁愿的叮嘱,笑道:“愿愿这‘固本培元’的叮嘱,闫将军可要牢记。不过我看闫将军如今气色,倒比受伤前更显精神了,可见愿愿调理有方。”
祁愿被好友打趣,耳根微热,垂眸端起茶杯:“焰儿莫要胡说。是将军体质强健。”
闫桉看着祁愿微红的耳尖,冷硬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只觉今日的茶格外清甜。
明清焰看着闫桉在祁愿面前略显局促的样子,又看看萧承煜眼底的笑意,忍不住也轻笑出声。这一笑,如春风拂过冰湖,瞬间融化了方才残留的紧绷。
萧承煜望着她难得的轻松笑靥,眼神愈发温柔。他抬手,极其自然地替她拂去不知何时飘落在肩头的一片细小落叶。
四人相视,虽未多言,一种历经风波、彼此信赖、并肩同行的暖意,在清茶氤氲的香气与棠梨枝叶的沙沙声中,悄然流淌。这是友情的雏形,亦是未来风雨同舟的基石。
“说起来,”萧承煜端起茶杯,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带上几分郑重,“南越来者不善,阿史那律更是睚眦必报之辈。今日焰儿当众驳斥于他,他必怀恨在心。此人行事狂悖,不择手段,焰儿、祁小姐,你二人出入务必谨慎,多带护卫。” 他看向闫桉,“闫桉,你伤势未愈,亦不可大意。”
闫桉沉声应诺,目光锐利:“臣明白!臣伤势已无大碍,弓马皆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祁愿和明清焰,语气斩钉截铁:“定护得二位小姐周全!”
祁愿感受到他坚定目光中的分量,心头微暖,轻轻颔首:“有劳将军。”
“殿下放心,臣女省得。”明清焰正色应道。祁愿垂眸,端起茶杯,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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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越使团驻地·密室 (夜阑更深)
烛火摇曳,映照着阿史那律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他一把将桌上的酒菜扫落在地,瓷片碎裂声刺耳。
“好个牙尖嘴利的贱人!竟敢当众羞辱本王!” 他低吼着,眼中燃烧着暴虐的火焰,“明清焰!本王记住你了!”
陈国公的心腹谋士垂手立于阴影中,低声道:“王子息怒。此女深得太子及帝后看重,轻易动不得。不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三日后,陛下于西苑举行春狩,邀各国使臣同乐。西苑林深草密,地形复杂,正是‘意外’多发之地……”
阿史那律猛地转过身,鹰目闪烁着嗜血的光芒:“春狩?好!很好!” 他舔了舔嘴唇,露出残忍的笑意,“本王倒要看看,那朵带刺的花,在猎场之上,还能不能那般伶牙俐齿!给本王准备最好的弓,最烈的马!还有……找几个‘失手’也不会引人怀疑的好手!”
“属下明白!” 谋士阴冷一笑,“定会让王子殿下,在猎场之上,得偿所愿……或至少,看一场好戏。”
密室内,阴谋的毒藤在黑暗中疯狂滋长,目标直指西苑猎场,直指明家那颗最璀璨的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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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狩前夜·定国公府角门
春狩前夜,月色朦胧。
祁愿提着一个小巧的食盒,出现在定国公府西角门。值夜的侍卫早已认得她,无声行礼放行。
闫桉似有所感,已在院中等候。他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更显肩宽腿长,英气勃发。
“祁小姐?”他有些意外。
祁愿将食盒递给他:“明日春狩,林间寒湿。这是我用几味温补驱寒的药材熬制的肉羹,将军睡前用些,可固卫气,防旧伤受寒隐痛。”
闫桉接过尚带余温的食盒,一股暖流从掌心直抵心间。他看着月色下女子清丽沉静的容颜,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只化作一句低沉而郑重的:“……多谢。祁小姐也请万事小心。”
“嗯。”祁愿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融入夜色。
闫桉提着食盒,伫立良久,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明日猎场,他必以手中刀弓,护她与明小姐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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