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
谢砚那一声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裹挟着滔天的威压和血腥气,狠狠砸在死寂的寝殿里。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攥紧,烛火疯狂摇曳,光影在每个人惨白的脸上乱舞。
老军医浑身一哆嗦,几乎瘫软在地。他浑浊的老眼对上谢砚那双赤红如血、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眸子,那里面翻涌的杀意和不顾一切,让他毫不怀疑,若自己再慢半分,这位状若疯魔的钦差御史真的会当场拔刀!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榻前,枯瘦的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却强行逼迫自己镇定下来。银剪再次拾起,烈酒浇淋在狰狞翻卷的伤口上——
“呃啊——!”昏迷中的萧寰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投入滚油,发出破碎到不成调的惨嚎,随即又重重跌回榻上,彻底失去了声息,唯有身体还在无意识地剧烈痉挛。
谢砚的心脏像是被那只痉挛的手狠狠攥住、揉碎!他死死盯着那道在烈酒冲刷下泛着可怕白沫的伤口,看着老军医颤抖着手,将止血的药粉厚厚地敷上去,再用干净的白布一层层、小心翼翼地缠绕、包扎。每一次触碰,每一次牵动,都像是在谢砚紧绷的神经上来回切割。
暗红的血终于不再汹涌地渗出,但那被厚厚布条包裹起来的左肩,依旧刺目得如同烙铁,烫在谢砚的眼底。萧寰的脸色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散乱的黑发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毫无血色的额角和颈侧。他安静地躺在那里,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只有那紧蹙的、痛苦拧在一起的眉头,昭示着这具身体仍在承受着巨大的折磨。
侍卫们如同石化的雕像,大气不敢出,眼神惊惶地在榻上昏迷的主帅和旁边如同地狱修罗般的御史之间逡巡。寝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老军医粗重的喘息,以及谢砚那压抑到极致、如同困兽低咆般的沉重呼吸。
“都出去。”谢砚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威压。
老军医如蒙大赦,哆嗦着收拾药箱。侍卫们更是巴不得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几乎是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沉重的殿门被轻轻带上,将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和声响隔绝。
偌大的寝殿,瞬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烛火在灯台上静静燃烧,光影在萧寰惨白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那紧蹙的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未曾舒展半分,凝结着化不开的痛苦和沉重。
谢砚缓缓在榻边坐下。冰冷的紫檀木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却远不及他心底的寒意。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覆上萧寰搁在锦被外那只冰冷的手。
入手是刺骨的冰凉,几乎感觉不到活人的温度。
谢砚的心猛地一沉,几乎是本能地,用自己同样冰凉、却因为长时间紧握而带着一点微汗的手掌,用力地、牢牢地包裹住那只冰冷的大手。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焐热它,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萧寰的掌心。
粗糙。
一种难以想象的、带着厚重茧壳和无数细小凸起的粗糙感,瞬间从指腹传递到心底。这绝非一朝一夕能磨砺出的。谢砚的动作微微一顿,借着昏暗摇曳的烛光,他低下头,目光聚焦在那只被他包裹住的手上。
那只骨节分明、此刻却冰冷无力的手,掌心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陈年旧疤!有几道深色的疤痕斜贯整个手掌,边缘早已愈合发白,却依旧狰狞地昭示着曾经可怕的撕裂;指根和虎口处,更是覆盖着厚厚一层、如同树皮般粗粝的老茧,那是长年累月握持重兵器留下的印记。
他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力道,沿着那一道道凸起的疤痕边缘,缓缓地、一遍遍地描摹着。从掌心那道最深最长的刀疤,到指节处细小的划痕,再到虎口坚硬厚实的茧子……每一道痕迹,都像是一本无声的史书,记载着眼前这个男人在北疆风霜刀剑中走过的漫长岁月,记载着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瞬间,记载着那些被刻意涂抹上“残暴”色彩的、不为人知的搏杀与守护。
烛泪无声滴落,在烛台上堆积成赤红的、凝固的哀伤。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窗外墨色的天幕,由深沉的黑,渐渐透出一丝绝望的灰白。
黎明将至,寒气最重。
就在这万籁俱寂、烛火将尽之时——
榻上一直安静得如同死去的人,身体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的、无法控制的战栗!原本灰败的脸色迅速被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取代,额头、脖颈滚烫一片,渗出细密的汗珠,瞬间将散落的发丝浸得湿透!
“冷……”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兽呜咽般的呓语,从萧寰干裂起皮的唇间溢出,破碎不堪。
谢砚的心瞬间揪紧!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那只滚烫的手,另一只手飞快地探向萧寰的额头——那温度烫得惊人!
高热!伤口感染引发的高热!
“水!快拿水!”谢砚猛地回头对着紧闭的殿门嘶吼,声音沙哑破碎。
外面立刻响起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
然而,萧寰的呓语并未停止。他紧闭着双眼,浓密的睫毛痛苦地颤抖着,在那滚烫的高热中,仿佛沉入了某个遥远而绝望的噩梦。破碎的、不成调的词语断断续续地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孩童般的无助:
“娘……冷……好冷……”
“……糖……甜……”
“……苦……好苦……别打……娘……”
那一声声模糊的、带着哭腔的“娘”和“糖”,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谢砚的耳膜,也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底!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在冰冷绝望中挣扎的小小身影,渴望着一丝微不足道的甜味来抵御无边无际的苦寒和恐惧……
“水来了!水来了!”一个侍女颤抖着端着一碗温水冲了进来。
谢砚一把夺过碗,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顾不上许多,用勺子舀起一点温水,小心翼翼地凑到萧寰干裂的唇边,试图喂进去。
“唔……苦……走开……”昏迷中的萧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偏开头,滚烫的额头蹭在谢砚的手腕上,呓语里带着浓重的抗拒和痛苦,“……好苦……别……”
那拒绝的姿态,那破碎的“苦”字,彻底击溃了谢砚最后的防线!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无边痛楚、怜惜和再也无法抑制的酸涩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克制!什么君臣之别,什么礼法规矩,什么镇北王的威严……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个在梦魇中无助挣扎、渴求着一丝甜味来驱散无边苦寒的男人,碾得粉碎!
“不苦了……”谢砚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温柔。他猛地放下水碗,俯下身,伸出双臂——
用一种近乎要将对方揉进自己骨血里的力道,狠狠地将那个滚烫的、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
他的脸颊紧紧贴着萧寰滚烫汗湿的颈窝,滚烫的液体再也无法控制,汹涌地冲出眼眶,大颗大颗地砸落,瞬间浸湿了萧寰的衣襟和散乱的黑发。那泪水滚烫,带着他所有的愧疚、心疼和无法言说的承诺,砸在那片滚烫的皮肤上。
“不苦了……萧寰……”谢砚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泣血的颤抖,一遍遍在萧寰耳边重复,如同最虔诚的咒语,“以后都不苦了……有我在……以后……都有糖……甜的……”
他用力收紧手臂,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去驱散对方骨子里的寒冷,用自己的心跳去安抚对方梦魇中的恐惧。怀中的人滚烫得像一块火炭,脆弱得如同琉璃,那微弱的、痛苦的呓语,像针一样扎着他。
就在他滚烫的泪水不断砸落,那一声声破碎的安抚在萧寰耳边回响之时——
怀中那滚烫的身体猛地一震!
那双紧闭的、被高热折磨得深陷的眼眸,骤然睁开!
眼底最初是一片混沌的空茫,如同蒙着厚重的迷雾。随即,高热的痛苦、身体的沉重、肩头撕裂的剧痛,如同潮水般瞬间回涌,让他闷哼一声,眉头死死拧紧。紧接着,他感受到了那紧紧禁锢着自己的、灼热而陌生的怀抱,感受到了颈窝处湿热的泪痕,感受到了耳边那带着泣音的低语……
昏迷前那混乱而屈辱的记忆碎片——刑房的冰冷、单骑冲阵的惨烈、回廊下被强行钳制的狼狈、还有……还有那个带着血腥气的、霸道而滚烫的唇……如同无数碎片瞬间拼凑成完整的画面,狠狠撞入他混沌的意识!
“呃……”一声极其压抑的、带着痛苦和巨大惊怒的闷哼从喉咙深处挤出。
萧寰涣散的瞳孔瞬间凝聚起冰冷刺骨的寒光!如同淬了毒的利刃,猛地刺向近在咫尺、紧紧拥抱着他的谢砚的脸!
那眼神里,有被冒犯的滔天怒意,有被窥见软弱的屈辱,有被强行禁锢的狂怒,更有一种被彻底打碎所有尊严后的、深不见底的冰冷恨意!
他干裂起皮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嘶哑的嗬嗬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烧红的炭火中硬生生滚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濒临爆发的毁灭力量:
“滚……开……”
声音虽弱,却如同冰冷的匕首,直刺谢砚的心脏。
谢砚的身体骤然一僵!拥抱着萧寰的手臂瞬间绷紧如铁。他抬起头,迎上那双翻涌着恨意和冰冷杀机的眸子,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眼底却瞬间燃起比之前更加炽热、更加不顾一切的火焰!
他没有松手。
反而,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这具滚烫的、挣扎着想要逃离的身体,彻底锁死在自己的怀抱里!
他低下头,在萧寰那因惊怒和抗拒而微微放大的瞳孔注视下,在对方那嘶哑的“滚”字尚未完全消散的瞬间——
滚烫的、带着泪痕和不容置疑力道的唇,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狠狠地印上了萧寰那因高热而滚烫的额角!
肌肤相贴,滚烫的温度瞬间传递。
谢砚的声音紧贴着那滚烫的皮肤响起,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斩钉截铁的决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进萧寰的耳膜和混乱的心湖:
“王爷要臣滚……”谢砚的唇微微离开那滚烫的额角,灼热的目光如同实质,死死锁住萧寰那双翻涌着风暴的黑眸,那里面是他燃烧的灵魂,“等王爷伤好了,有力气了,随时可以亲手杀了臣。”
他的手臂如同最坚固的枷锁,纹丝不动地禁锢着怀中的身体,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平静:
“但现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寰肩头厚厚的、隐隐渗出血迹的布条,最终落回那双冰冷的、充满恨意的眼睛上,唇角勾起一个近乎破碎的、却带着奇异力量的弧度。
“臣的命,早就是王爷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