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之如饴。”
那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滚烫和不顾一切的决绝,狠狠砸在死寂的寝殿里,也重重烙在萧寰的心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萧寰的身体僵在榻上,因为剧痛和失血而微微颤抖,冷汗沿着惨白的额角滑落。他那只被谢砚滚烫唇瓣紧贴过的指尖,此刻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残留的触感清晰得可怕,带着一种穿透皮肉、直抵灵魂的震颤,一路烧进他冰封的心湖深处!
这该死的、不知死活的御史!
他竟敢……他竟敢用这种眼神看着他!用这种语气说着“甘之如饴”!仿佛他萧寰是什么值得飞蛾扑火的烛火,而不是一个双手沾满血腥、令人闻风丧胆的凶徒!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被彻底冒犯的滔天怒意、被强行撕开伪装的巨大恐慌、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被那滚烫目光和话语刺穿的剧痛,如同积蓄万年的火山熔岩,在他胸中轰然爆发、冲撞!
“甘之如饴?”萧寰的喉间猛地爆发出一声嘶哑到极致的冷笑!那笑声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毁灭性的气息,瞬间撕裂了寝殿内死寂的空气!
他眼底最后一丝混沌彻底被滔天的怒焰焚烧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翻涌着血色风暴的深渊!那里面没有温度,只有玉石俱焚的冰冷杀机!
“好!好一个甘之如饴!”萧寰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烧红的喉管里硬生生挤出来,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他猛地用那只未受伤的手臂狠狠一撑榻沿!
“呃!”肩头厚厚的布条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浸透,深红的颜色迅速蔓延开一片刺目的湿痕!剧痛如同钢刀剜心,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剧烈摇晃!但他竟硬是凭借着那股毁天灭地的暴怒,强行撑起了摇摇欲坠的身体,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濒临死亡的凶兽,从紫檀木榻上站了起来!
身形不稳,脚步虚浮,玄色的寝衣被肩头涌出的鲜血染得一片深暗。但他站得笔直,脊背绷紧如即将折断的弓弦,那双翻涌着血色风暴的黑眸,死死锁着榻边同样站直了身体的谢砚,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火焰!
“来人——!”萧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紧闭的殿门发出了一声撕裂般的咆哮,那声音穿透厚重的门扉,带着令人肝胆俱裂的杀意,“给本王拖出去——!”
他染血的手指,带着剧烈的颤抖,如同索命的利箭,狠狠指向神色平静、目光却依旧灼灼如火的谢砚,嘶声厉吼,字字泣血:
“杖毙!即刻!杖毙——!!!”
最后的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
“砰!”
殿门被猛地撞开!守在门外的侍卫如同黑色的潮水般蜂拥而入,刀鞘碰撞发出冰冷的金属声响。他们被殿内弥漫的浓重血腥味和王爷那如同修罗降世般的恐怖气息惊得心头剧震,下意识地就要扑向谢砚!
“王爷!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一直守在殿外、心惊胆战的老军医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枯瘦的身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死死拦在了那群如狼似虎的侍卫面前,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骇和绝望!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摇摇欲坠、浑身浴血的萧寰嘶声哭喊:“王爷息怒!您的伤!您的伤不能再动了!再动就……就真的……”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恐惧堵在了喉咙里。
“滚开!”萧寰赤红着眼,如同一头失去理智的狂兽,看也不看跪地哀求的老军医,仅存的那只手猛地一挥,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狠狠将老军医推开!
“哎哟!”老军医惨叫一声,枯瘦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向后跌去,撞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药箱里的瓶瓶罐罐滚落一地。
萧寰看也不看,那染血的手指依旧如同索命的符咒,死死地、不容置疑地指着站在一片狼藉和刀光剑影中、神色却异常平静的谢砚,声音因为极致的暴怒和虚弱而嘶哑破碎,却带着更深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威压:“拖出去!杖毙!立刻!本王要亲眼看着他死——!”
侍卫们再无迟疑,如狼似虎般扑向谢砚,冰冷的铁钳般的手狠狠抓住了他的双臂!
谢砚没有挣扎,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他任由侍卫粗暴地反剪住他的手臂,拖着他向殿外走去。官袍在挣扎中更加凌乱,沾满了尘土和萧寰挣扎时蹭上的暗色血渍。但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肯折腰的青竹。
就在被拖到殿门口,即将跨过那道象征着生死的门槛时,谢砚猛地转过头!
他的目光,穿越了蜂拥的侍卫,穿越了弥漫的血腥和暴戾的空气,如同两道穿透迷雾的灼灼光束,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那个站在榻边、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般死死盯着他的萧寰!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的混乱和杀意,清晰地送进萧寰的耳中,也送进每一个人的心里:
“臣死前,只求王爷一事——”
谢砚的目光扫过殿外庭院角落,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那个哭泣小女孩惊惶离去的影子。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护好那些孩子。”
“护好北疆每一个……需要一点糖来抵御苦寒的孩子。”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萧寰,任由侍卫将他粗暴地拖出了寝殿。晨曦的微光落在他清瘦却挺直的背影上,如同最后的祭奠。
“轰——!”
谢砚最后的话语,如同最沉重的鼓槌,狠狠砸在萧寰早已混乱不堪的心上!“护好那些孩子”……那几个字,像是一把烧红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他记忆深处最柔软、也最不堪一击的闸门!那些刻意用凶名掩盖的、深夜笨拙分发的糖人,那些躲在暗处、怯生生又渴望的眼睛……瞬间汹涌地冲垮了他用暴怒和杀意勉强筑起的堤坝!
一股更加尖锐、更加难以言喻的剧痛猛地攫住了萧寰的心脏!比肩头的伤口更甚百倍!他身体剧烈一晃,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住。侍卫们粗暴拖拽谢砚的景象,谢砚那平静中带着悲悯的眼神,还有那最后一句如同遗言般的嘱托……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他的脑海!
“王爷!药!快服药稳住心脉!”被推倒在地的老军医挣扎着爬起来,不顾一切地扑到散落的药箱旁,手忙脚乱地翻找出一个装着救心丸的琉璃小瓶,连滚带爬地冲到萧寰身边,颤抖着将药瓶递到他眼前,“王爷!您快……”
萧寰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殿门方向,那里已经没有了谢砚的身影,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拖拽声越来越远。他仿佛能想象到殿外庭院里,那沉重的刑凳被抬来,那该死的、不知死活的御史被按倒其上……杖毙!他亲自下的命令!他要亲眼看着他死!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狂躁和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恐慌,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猛地一挥手,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狂怒,狠狠打向老军医递过来的药瓶!
“滚!都给本王滚——!”
“啪嚓——!”
一声极其刺耳、令人心悸的脆响!
那精致的琉璃药瓶,在萧寰染血的、用尽全力挥出的手掌下,瞬间爆裂开来!
无数晶莹锐利的碎片如同炸开的冰花,混合着里面深褐色的药丸,四散飞溅!有几片锋利的碎片,狠狠地、深深地嵌入了萧寰那只挥出的、骨节分明的手掌之中!
鲜血,瞬间涌出!
殷红的血珠,混合着飞溅的药末和细小的琉璃碎渣,顺着他紧握的拳缝,淅淅沥沥地滴落下来,砸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溅开一朵朵刺目的、凄艳的小花。
嘀嗒…嘀嗒…
细微的声音,在死寂下来的寝殿里,却如同惊雷。
萧寰僵立在原地,保持着挥出手掌的姿势。剧痛从掌心传来,鲜血顺着指缝蜿蜒流下,滴落。他微微低着头,散乱的黑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有那紧握的、鲜血淋漓的拳头,在不受控制地、极其细微地颤抖着。
寝殿内,一片狼藉。药丸滚落,琉璃碎片散落一地,混合着萧寰肩头不断渗出的鲜血和他掌心的血滴。
老军医瘫坐在地,看着王爷那只鲜血淋漓的手,再看看地上散落的救心药丸,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绝望的泪水。侍卫们僵立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
殿外,沉重的脚步声停住了。
一个侍卫头目僵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穿透了死寂:
“禀……禀王爷……刑……刑凳已备好……请……请王爷示下……”
那声音,如同最后的丧钟。
萧寰紧握的、鲜血淋漓的拳头,猛地攥得更紧!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更多的鲜血从指缝间汹涌溢出,滴落的速度更快了。
示下?
杖毙?
亲眼看着他死?
他猛地抬起头!
散乱的黑发下,那双眼睛——赤红如血,翻涌着比地狱更深的痛苦、狂怒、挣扎,以及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即将彻底崩毁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