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当何罪?”
那嘶哑冰冷的诘问,如同淬毒的冰凌,裹挟着亲王的威压和彻骨的寒意,狠狠砸在死寂的寝殿里,也砸在蜷缩于脚踏的谢砚身上。
谢砚的身体在话音落下的瞬间猛地一震!
如同从深沉的泥沼中被强行拖拽而出,他倏地睁开了眼!
那双总是清亮澄澈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猩红血丝,眼底的青黑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但在睁眼的刹那,里面所有的混沌和疲惫都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清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燃烧到极致的火焰所取代!
没有恐惧,没有慌乱,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辩解之意。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支撑着因蜷缩太久而僵硬酸麻的身体,从冰冷的脚踏上坐起。单薄的囚衣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清瘦的轮廓。颈侧那道暗红的齿痕在昏暗中微微凸起,如同耻辱的烙印。
他抬起头,目光如同穿透迷雾的利刃,直直迎上榻上那双在幽暗烛火下、翻涌着冰冷审视与滔天怒意的黑眸。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瞬间被冻结成冰,又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挤压!
然后,在萧寰那几乎要将他凌迟的目光注视下——
谢砚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
那不是一个讨好的笑,也不是一个绝望的笑。那是一个近乎破碎的、带着血腥味的、却又惊心动魄的、如同在绝境中盛开的带血罂粟般的笑意!笑意在他布满血丝的眼底蔓延,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和一种近乎解脱的释然!
“王爷问臣……何罪?”谢砚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重重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他顿了顿,目光死死锁住萧寰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因他这反常笑意而骤然收缩的黑眸,一字一顿,如同宣判:
“欺——君——之——罪!”
“轰——!”
这四个字,如同在死寂的油锅里投入了烧红的烙铁!
萧寰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到了极致!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欺君?!这个该死的御史!他竟敢……他竟敢如此直白、如此狂妄地承认?!
一股灭顶的狂怒和一种被彻底羞辱的暴戾,如同岩浆般瞬间冲上萧寰的头顶!他撑在锦褥上的手猛地攥紧,骨节捏得咯咯作响,肩头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
“你……”一个破碎的音节从萧寰紧咬的牙关中挤出,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
然而,谢砚的动作比他嘶哑的怒斥更快!
在所有人——包括榻上的萧寰——惊骇欲绝的目光中,谢砚那双骨节分明、带着血污和薄茧的手,猛地抓住了自己胸前那件单薄囚衣的衣襟!
刺啦——!!!
一声布帛被生生撕裂的、令人心悸的脆响,瞬间撕裂了寝殿的死寂!
坚韧的囚衣如同脆弱的宣纸,被谢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两侧撕开!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起细小的血痕,但他浑然不顾!
破碎的囚衣被猛地扯下、丢弃!
昏黄的烛光下,谢砚清瘦却精悍的上身彻底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也暴露在萧寰那双骤然凝固、翻涌起滔天巨浪的黑眸之中!
触目惊心!
那绝不仅仅是一具年轻男子的身体!
那是一片被战火、刑罚和苦难反复蹂躏过的土地!
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鞭痕!有些早已愈合发白,如同蜈蚣般盘踞;有些颜色尚新,边缘还带着暗红的血痂!这些鞭痕层层叠叠,几乎覆盖了整个胸膛和后背,无声地诉说着他曾承受过怎样非人的折磨!
然而,比这些鞭痕更刺眼的,是深深烙印在皮肉之上的三道狰狞旧疤!如同三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入萧寰的眼底!
左肩胛骨下方,一个足有婴儿拳头大小、深凹下去的恐怖坑洞!边缘的皮肉扭曲翻卷,呈现出一种被反复撕裂又强行愈合的紫黑色!那是箭簇贯穿后留下的、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
右侧肋骨之下,一道斜贯整个腰腹、足有半尺长的巨大沟壑!皮肉被某种极其锋利的弯刀生生撕裂、翻开,愈合后的疤痕高高凸起,如同一条匍匐在身的狰狞巨蟒!伤口边缘的肌肉纹理都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
而最下方,紧贴着结实却单薄的腰腹线条,一个扭曲变形、边缘焦黑、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入皮肉骨髓的——
“囚”字!
那是一个用滚烫烙铁、带着无尽恨意和惩罚,硬生生烫上去的耻辱印记!字迹丑陋扭曲,仿佛要将这个字所代表的绝望和卑贱,永远钉死在这具身体之上!
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
萧寰的身体彻底僵住!他撑起的上半身如同被无形的冰霜冻结,那双翻涌着怒意的黑眸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谢砚赤裸胸膛上的三道伤疤,瞳孔深处掀起惊涛骇浪般的剧震!左肩……肋下……腰腹……每一个位置,都像一把烧红的钥匙,狠狠捅开他记忆深处最血腥、最黑暗的闸门!
谢砚迎着萧寰那震惊到失语的目光,缓缓抬起手。他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地,点向自己左肩那个深凹的箭坑!
“这肩上疤……”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是替王爷挡的北狄冷箭。”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寰瞬间剧震的脸,“三年前,鹰愁涧,王爷率轻骑断后,狄人神射手暗藏在崖顶松林……那一箭,本该射穿王爷的后心。”
他的指尖缓缓下移,点在那道斜贯肋下的巨大刀疤上!
“这肋下伤……”谢砚的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是潜刑房那夜,为王爷灭口的刺客所留。”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萧寰骤然收缩的瞳孔,“王爷在刑房外冷笑‘这月第三件’时……那堆浸血的囚衣下,还藏着一个没死透的‘舌头’……狄人派来探查王爷‘残暴’虚实、好借机煽动民怨的细作。他听到了王爷的话……臣若不杀他灭口,王爷苦心经营、震慑敌寇的‘凶名’……顷刻便会化为泡影,成为敌国大军压境的口实!”
最后,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道,狠狠按向腰腹间那个扭曲焦黑的“囚”字烙印!
“而这‘囚’字……”谢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和深入骨髓的痛楚,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萧寰的心上!“……是臣查清流民鞭刑真相后……自己烙的!”
自己烙的?!
这四个字,如同最猛烈的惊雷,在萧寰脑中轰然炸响!他死死盯着那个扭曲的“囚”字,再看向谢砚那双燃烧着痛苦火焰却依旧清澈坚毅的眼眸,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冲击、无边愧疚和一种灭顶恐慌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防!
“真相……什么真相?!”萧寰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真相?”谢砚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愤怒,“真相就是那所谓的‘流民’,根本不是什么冲撞王府车驾的贱民!他是狄人派来的死士!身上藏着淬毒的匕首和见血封喉的毒囊!混入流民队伍,只为在王爷出府巡视时,制造混乱,近身行刺!”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利刃,直刺萧寰骤然失神的眼底:“王爷的侍卫头目早已发现端倪!当街鞭打,看似凶残虐民,实则是逼他暴起反抗,暴露身份!是无奈之下最快的除奸手段!否则……王爷的车驾一旦被靠近……”
后面的话,谢砚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匕首,狠狠刺穿了萧寰的心脏!
原来如此!
那刑房里堆叠的“囚衣”……那侍卫口中轻贱人命的叫嚣……那被他认定为凶残暴虐的铁证……竟是他麾下将士在用自己的方式,以最小的代价,清除着最致命的毒刺!以“凶名”为甲胄,守护着这座城池和……他萧寰的性命!
而眼前这个年轻御史……他查清了真相,却将这足以洗刷他凶名、将他置于死地的铁证深埋心底!甚至……甚至不惜在自己身上烙下这代表罪人、代表他“查案不力”、代表他“辜负圣恩”的耻辱印记!
“为……为什么……”萧寰的声音干涩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入骨髓的茫然和剧痛。他看着谢砚腰腹间那个扭曲的“囚”字,仿佛看到了对方亲手将烧红的烙铁按向自己皮肉时,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和绝望。
谢砚没有回答那个“为什么”。
他染血的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缓缓抬起,越过那三道狰狞的伤疤,越过剧烈起伏的胸膛,最终——
精准地、带着一种近乎审判意味地,点在了萧寰同样因巨大冲击而剧烈起伏的心口之上!
指尖冰冷,带着血污和薄茧的粗糙触感,透过薄薄的寝衣,清晰地烙印在萧寰滚烫的皮肤上!
“王爷不是要治臣的罪吗?”谢砚的声音低沉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平静和一种献祭般的决绝。他微微俯身,灼热的目光如同燃烧的星辰,死死锁住萧寰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黑眸,一字一顿,如同最后的宣告:
“欺君罔上,罪无可赦。”
“剜了臣这颗心去——”
他的指尖在那剧烈搏动的心口位置,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力道,向下按了一按!
“——便是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