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满七岁得白血病那年，张卫国下岗了。
他白天在工地扛水泥，夜里翻进废弃工厂偷铜线。
“爸，护士说我的病要好多好多钱。”
他摸着女儿枯黄的头发笑：“傻囡囡，爸在银行存着金山银山呢。”
那晚暴雨，他揣着刚卖铜线的钱冲进医院。
缴费处说：“张卫国？他女儿下午走了。”
他跪在空荡荡的病床前，发现枕下压着张太阳贴纸。
背面是歪扭的字：“爸，我不疼了，你去海南看真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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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满确诊那天下雪了。
雪落得无声无息，不是天上飘下来的那种，是医院走廊顶上那层斑驳的旧墙皮，被不知哪来的穿堂风一拱，扑簌簌地往下掉碎屑，白惨惨地落了张卫国一头一脸。他刚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纸上的字又黑又密，像一群苍蝇嗡嗡地聚在人的伤口上。他低头看着，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把那张纸卷成了细细的一个筒，越卷越紧，仿佛那卷纸筒能勒死那些苍蝇似的。
“白血病。”医生的话像钝刀子割肉，声音不高，却一下一下，割得他耳朵里嗡嗡作响，“准备钱吧，这病，烧钱。”
钱？张卫国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个词在横冲直撞。他靠在冰凉的、刷着半截绿漆的墙上，墙皮碎屑落在他汗湿的脖颈里，带着一股陈旧的霉味。他抬起眼，走廊尽头那扇病房门开了条缝，他闺女张小满，顶着一头稀稀拉拉、枯草似的黄毛，小脸惨白得像刚刷过的墙，正扒着门框，怯生生地朝他这边张望。
那张小脸，曾经红扑扑的，像刚摘下来的小苹果。张卫国心口猛地一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他慌忙把手里卷成棍的化验单塞进裤兜深处，粗糙的手掌在同样粗糙的工装裤上用力蹭了两下，蹭掉那层沾着的墙灰和冷汗。他咧开嘴，想挤出一个笑，嘴角却僵硬地抽搐着，牵动着脸上深刻的皱纹。
“爸？”张小满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不确定。
“哎！”张卫国应得响亮，大步走过去，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空旷的回音。他弯下腰，一把将轻飘飘的女儿抱了起来。太轻了，像抱着一把晒干的柴禾，骨头硌着他的手臂。他抱着女儿往病房里走，鼻子里冲进一股医院特有的、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儿，混合着药味、隐约的尿臊气，还有病气沉沉的味道。这味道像无数根细针，密密地扎着他的神经。
他把小满放回那张窄小的病床上，拉过洗得发硬的薄被子给她盖好。床边那个掉了漆的铁皮柜子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磕了边的搪瓷缸子。
“医生……说啥了？”小满躺在枕头上，眼睛很大，眼窝深陷下去，像两口小小的、干涸的井。
张卫国心里那口闷气堵得更厉害了，几乎喘不上来。他伸手，粗糙得像砂纸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女儿额前几根稀疏、枯黄的头发，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他嗓子眼发紧，声音有点哑，却努力往上提着：“能有啥事儿？就是个小毛病，咱小满身子骨硬朗着呢！住几天，打打针，吃点好的，保管活蹦乱跳的回家！爸给你买……买大骨头炖汤喝！”
小满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小片阴影。她没再问医生的事，只是伸出瘦得只剩一层皮包骨头的小手，轻轻抓住了张卫国一根粗壮的食指。那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黄色的机油和水泥灰。
“爸，”她的声音更低了，像蚊子在哼哼，“护士阿姨……今天给我扎针的时候说……说我这病，要好多好多钱……”她顿了顿，那双深井似的眼睛抬起来，直直地看着张卫国，“比……比买新裙子还贵好多好多吗？”
张卫国感觉女儿那只小手冰凉，抓着他手指的力气微弱得可怜。他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又硬又涩。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医院那混合着绝望的空气呛得他肺管子生疼。他反手把女儿那只小手整个包在自己宽厚、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掌里，用力地、紧紧地攥住，仿佛这样就能把命攥住似的。
他脸上挤出那种在工地上对着工头、对着包工头时惯有的、近乎夸张的豪爽笑容，声音也拔高了八度，震得小小的病房嗡嗡响：“傻囡囡！钱算个啥？你爸是谁？张卫国！你爸在银行里存着金山银山呢！那钱多得呀，堆得比咱家那栋楼还高！你只管安心养病，啥也别想！等你好了，爸带你去海南！去看海！去看真真正正的大太阳！听说那儿的太阳，能把人骨头缝都晒得暖洋洋的！”
“海南？”小满的眼睛里，那两口干涸的井似乎真的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起了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光，“那……有雪吗？电视里那种白白的？”
“雪？”张卫国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点得下巴上的胡茬都跟着抖，“有！咋没有！海南的雪，那才叫雪！又白又软和，跟棉花糖似的！等你病好了，爸带你去堆个比房子还高的雪人！”
小满听着，嘴角终于费力地往上弯了弯，露出一个极其虚弱的笑容，像阴天里偶尔漏出的一小片惨淡阳光。她慢慢松开了抓着父亲的手，小小的身体往薄被里缩了缩，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微微颤动。似乎光是听了父亲描绘的“金山银山”和“海南的雪”，就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
张卫国看着女儿安静下来的小脸，脸上那层强撑出来的豪爽笑容瞬间垮塌。他转过身，背对着病床，面对着那扇灰扑扑的窗户。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他那只刚刚还豪气干云地比划着金山银山的大手，此刻却微微发着抖，悄悄地、深深地探进了裤兜里。指尖触碰到那张被卷成细筒的化验单，冰冷的纸张边缘像刀刃一样刮着他的皮肉。他摸遍了所有口袋的角落，几个硬邦邦的硬币，几张皱巴巴、边缘发毛的毛票，加起来还不够买一碗女儿想喝的大骨头汤。
银行里没有金山银山。厂里的工资条倒是有一张，鲜红刺眼的“零”。他张卫国，这个曾经让整个家属院都羡慕的、身板结实得像铁塔的国营大厂电工，名字后面跟着的，是“下岗”两个冰冷的黑字。
工地上扛水泥的活儿，一天下来，肩膀磨掉一层皮，骨头缝里都透着酸，挣的那点钱，像杯水车薪，刚泼出去，就被医院那看不见底的黑洞吸得一滴不剩。药费单子上的数字，像滚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吓人，沉甸甸地压在他脊梁骨上，压得他腰越来越弯，快直不起来了。
白天，他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咬着牙，扛起一袋袋死沉的水泥。肩膀早就磨破了皮，汗水混着水泥灰渗进伤口里，火辣辣地疼。每扛起一袋，他眼前就晃过小满苍白的小脸，晃过护士递过来的缴费单。那点微薄的工钱，像扔进无底洞的石子，连个响动都听不见。
医院走廊尽头那扇污渍斑斑的窗户玻璃上，映出他佝偻的身影，头发乱糟糟的，沾满了水泥灰和汗渍，脸上刻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焦灼。窗外的天色，正一点点被墨汁似的黑暗吞噬。白天属于工地，属于那点聊胜于无的工钱。而夜晚，才是他真正搏命的时候。
夜色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废弃的“红星机械厂”像一头僵死的钢铁巨兽，伏在城郊的荒地里。高高的围墙圈住了破败和死寂，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远处苟延残喘，把铁栅栏门的影子拉得又长又狰狞，像张牙舞爪的鬼影。风穿过空荡荡的厂房骨架，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无数冤魂在哭诉。
张卫国像一条熟悉地形的野狗，悄无声息地摸到工厂围墙一处坍塌的豁口。断裂的砖石犬牙交错，上面爬满了枯死的藤蔓。他屏住呼吸，侧耳听了听，只有风声和远处野狗时断时续的吠叫。他双手扒住冰冷的、粗糙的砖石边缘，手臂上虬结的肌肉猛地贲起，脚在潮湿滑腻的苔藓上奋力一蹬，整个身子便灵巧地翻了过去。落地时，他下意识地蜷缩，像块沉重的破布砸在松软的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噗”。
一股浓烈的铁锈味混合着机油腐烂的酸败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喉咙发痒。他猫着腰，贴着墙根那浓重的阴影，快速移动。脚下是破碎的砖块、废弃的零件和不知名的黏腻污物。他熟门熟路地摸向厂区深处那个巨大的废料堆积场。那里是铜线的坟场。巨大的线圈散乱地堆叠着，像史前巨兽遗留的骸骨，被雨水锈蚀得花花绿绿。
他掏出随身带着的破布手套戴上，又从后腰抽出一把用旧钢锯条磨成的、短小但异常锋利的工具刀。刀刃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寒芒。他蹲下身，开始干活。刀锋沿着铜线的绝缘外皮用力切割，发出“嗤啦、嗤啦”令人牙酸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次下刀，他都绷紧了全身的神经，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周围哪怕一丝最细微的异动。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旧线衫，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
割开外皮，里面是黄澄澄的铜芯。他用带着厚茧的手指，灵巧而粗暴地把铜丝从破口处扯出来，一圈圈地用力缠绕，拧成结实的一股股。铜丝冰冷坚硬，边缘锋利，常常割破他破烂的手套，在他掌心划开细小的口子，但他浑然不觉。他只在乎重量，在乎这沉甸甸的金属能换来多少救命的药钱。他拼命地拧，手速快得像抽搐，粗糙的铜丝摩擦着他的手套和皮肤，发出“沙沙”的、贪婪的声响。
就在他拧好一大捆，沉甸甸的铜线坠得他手臂发酸，准备塞进那个磨得发亮的帆布挎包时，一阵异样的声音骤然撕裂了死寂！
不是风声！
是狗！是那种大型犬类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低沉的、带着浓重威胁的“呜噜”声！那声音离得极近，仿佛就在他背后几米处炸响！
张卫国浑身的血“唰”的一下全冲到了头顶，头皮瞬间炸开！他猛地扭头，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昏暗中，两点绿幽幽的、凶残的光点，正死死地锁定着他！伴随着沉重的爪子踩踏碎石的“咔嚓”声，一条巨大的、毛色肮脏的黑影，从一堆废弃的齿轮箱后面缓缓踱了出来！是厂里的看门狗！一条被遗弃在这里，熬成了野兽的狼狗！它半张着嘴，露出森白尖利的獠牙，涎水顺着嘴角滴落，粗壮的脖颈肌肉虬结，喉咙里滚动着致命的低吼。
完了！
张卫国的脑子里瞬间只剩下这两个字。巨大的恐惧像冰水浇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硬了。他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双手死死攥住那捆沉重的铜线，像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他顾不上方向，转身就朝着围墙豁口的方向没命地狂奔！
沉重的铜线坠得他脚步踉跄，帆布挎包在腰间剧烈地晃动、拍打。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废墟的瓦砾上，破碎的砖块、锈蚀的铁片硌得脚底板生疼。身后，那沉重的、带着腥风的奔跑声和狂躁的吠叫如同索命的丧钟，瞬间逼近！
“呼哧——呼哧——”他自己的喘息声粗重得像破风箱，肺里火烧火燎。他能清晰地闻到身后那畜生喷出的、带着血腥味的热气！
跑！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小满的脸在眼前晃动，医院缴费单上那个猩红的数字在燃烧！他不能被咬死在这里！他死了，小满怎么办？
围墙豁口那坍塌的轮廓在黑暗中影影绰绰，那是他唯一的生路！他爆发出全部的力量，朝着那豁口冲刺！距离越来越近，十米……五米……
就在他离豁口还有两三步远的时候，脚下的碎石猛地一滑！一块松动的、沾满湿滑苔藓的砖头被他踩翻！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沉重地向前扑倒！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卡在喉咙里。摔倒的瞬间，他下意识地、死死地抱紧了怀里那捆救命的铜线。身体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手肘和膝盖传来钻心的剧痛。
更恐怖的是，怀里那捆沉重的铜线在撞击下猛地从他手臂间滑脱了出去！它没有落在地上，而是沿着一个陡峭的、堆满废弃金属零件的斜坡，“哐啷啷”地滚了下去！滚向堆积场深处那片被阴影完全吞噬的区域！
“不——！”张卫国目眦欲裂，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那捆铜线！那是小满的药！是小满的命！
他顾不上身后已经扑到近前的恶犬，顾不上摔得剧痛的身体，连滚带爬地就要去追那捆滚落的铜线！
就在他挣扎着要爬起的刹那，那条巨大的狼狗已经带着一股腥风扑到了他身后！张卫国甚至能感觉到那畜生嘴里喷出的滚烫气息喷在自己的后颈上！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向旁边翻滚！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咬合声擦着他的肩膀响起！狗牙撕裂了他肩头破旧的工装，划破了皮肉，火辣辣地疼。巨大的冲力把他再次撞倒在地！
恶犬一击不中，更加狂怒！它低吼着，调整姿势，沾着泥土和涎水的利爪在地上刨动，准备发动更致命的扑击！
张卫国的心沉到了冰窟窿底。完了！彻底完了！铜线丢了，命也要搭在这里了！小满……爸没用啊……
巨大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就在这生死一线间，那捆滚落的铜线发出的“哐啷啷”的滚动声，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停了下来。紧接着，一种极其轻微的、几乎被恶犬的低吼掩盖的“滋…滋…”声，极其诡异地响了起来！
那声音很奇特，像是冷水滴进了滚烫的油锅里，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持续地腐蚀着。伴随着这声音，一股极其刺鼻、难以形容的酸臭气味猛地弥漫开来！这气味比工厂的机油锈味更浓烈，更呛人，带着一种强烈的、令人作呕的刺激性，直冲张卫国的鼻腔！
那狂躁的恶犬似乎也嗅到了这突如其来的、极其危险的气味。它扑击的动作猛地一滞，喉咙里的低吼变成了带着一丝疑惑和不安的“呜”声，巨大的头颅转向气味传来的方向，绿幽幽的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地扫视。
张卫国也愣住了。这气味……这声音……他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是了！这片区域！靠近厂区最里面那个早就废弃的、据说存放过强酸的旧处理池！
恐惧像冰锥，瞬间刺穿了他的心脏！比面对恶犬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猛地扭头，望向铜线滚落的方向——那片被浓重黑暗笼罩的斜坡底部。
那捆铜线！它滚到哪里去了？！
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顾不上肩膀上被狗爪撕裂的伤口正在流血，顾不上那条暂时被诡异气味震慑住的恶犬。求生的本能和对那捆铜线近乎疯狂的执念，驱使着他，跌跌撞撞地朝着斜坡下面那片黑暗冲去！
刺鼻的酸腐气味越来越浓烈，几乎要让人窒息。那“滋滋”的腐蚀声也更清晰了，在死寂的夜里，听得人头皮发麻。张卫国的心跳得像擂鼓，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恐惧上。
斜坡底部，堆满了各种扭曲变形的废弃金属框架和零件，像一片钢铁的乱葬岗。借着远处路灯极其微弱的一点反光，他终于看到了！
那捆沉甸甸的、黄澄澄的铜线，正斜斜地卡在一个巨大的、半埋在地下的方形水泥池子的边缘！池子口覆盖着几块破烂不堪、布满锈蚀孔洞的铁皮盖子。其中一块盖子被滚落的铜线撞得歪斜了，露出了下面黑洞洞的池口！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声和刺鼻的气味，正是从那个黑黢黢的破洞里散发出来的！
更让他肝胆俱裂的是，那捆铜线的一端，有几股散开的铜丝，正顺着那歪斜的铁皮盖子的边缘，垂落进了那个黑暗的池口里！那可怕的“滋滋”声，正是铜丝被池子里的东西腐蚀时发出的声响！
张卫国冲到池边，一股更加强烈、几乎要灼伤呼吸道黏膜的酸气扑面而来，呛得他剧烈地咳嗽，眼泪鼻涕瞬间涌了出来。他强忍着，睁大眼睛往下看。
池子里并非完全黑暗。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他看到池底似乎积着一些粘稠的、颜色诡异的液体。那几根垂落进去的铜丝，就在那粘稠的液体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溶解！缕缕极淡的、带着刺鼻气味的白烟，正从液体表面袅袅升起！
硫酸！绝对是浓硫酸！而且是不知道存放了多久、浓度可能高得吓人的废酸！
张卫国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离这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池子。那捆铜线的大部分还卡在池子边缘的铁皮盖子上，但垂进去的那几根正在快速消失！那是钱！是小满的药！是他拿命换来的东西！
不行！不能就这么没了！
一股蛮横的、近乎失去理智的冲动猛地冲垮了他的恐惧！他不能空手回去！小满还在医院等着！等着他带钱回去！
他猛地扑到池子边沿，冰冷粗糙的水泥边缘硌着他的胸口。他伸出带着破手套的手，不顾一切地抓住那捆卡在盖子上的铜线，用尽全力往外拽！
“呃——！”他咬着牙，脖子上青筋暴起，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铜线很沉，又被卡得死死的，纹丝不动。而那几根垂在酸液里的铜丝，还在“滋滋”地溶解着，冒出的白烟几乎要扑到他的脸上。
“汪汪汪——！”
身后，那条被诡异气味暂时震慑住的狼狗，似乎被张卫国弄出的动静重新激怒，狂躁的吠叫声再次响起，并且迅速逼近！它显然克服了对那气味的恐惧，或者说，捕猎的本能压过了一切！沉重的奔跑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前有致命的酸池，后有索命的恶犬！
张卫国的眼睛瞬间充血，赤红一片！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铜线！拿到铜线！离开这里！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不再试图把整捆铜线拽出来，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铜线往自己的方向一扯！同时，他冒险地将上半身探得更低，右手闪电般地向下抓去！目标不是那捆沉重的铜线，而是垂在池子边缘、还没有被酸液完全吞噬的那一小段散开的铜丝！他只要抓住那一小段，就能把它扯断带回去！那也是钱！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那截铜丝的瞬间——
“咔嚓！”
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
他身体压着的那块早已锈蚀不堪的铁皮盖子，承受不住他全身的重量和猛然拉扯的力道，边缘处猛地断裂了！
张卫国只觉得身体下方骤然一空！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失重感猛地攫住了他！他整个人，连同那块断裂的铁皮盖子，还有那捆沉重的铜线，像一块被抛弃的石头，无可挽回地向着下方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暗池口，直直地坠落下去！
“噗通——！”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不是水花四溅的声音，更像是重物砸进粘稠泥浆里的声音。
冰冷。
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那不是水的冰凉，而是一种带着强烈穿透力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酷寒。紧接着，这冰冷的触感被一种无法形容的、撕裂般的剧痛所取代！
“滋啦——！”
像烧红的烙铁猛地按在了皮肉上！又像是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同一瞬间狠狠扎进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张卫国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喉咙就像被一只滚烫的铁钳死死扼住！他本能地张开嘴，想呼吸，想嘶喊，但涌进来的不是空气，而是浓烈到极致的、足以烧穿肺腑的酸腐气息！那气味冲进鼻腔，直灌脑髓，带来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剧烈的灼痛！
他想挣扎，想爬出去，但身体完全不听使唤！那粘稠的液体像无数双冰冷滑腻的手，死死地缠绕着他，拖拽着他下沉！每一次微小的动弹，都带来全身肌肉被撕裂、被溶解般的剧痛！那痛感不是尖锐的，而是沉闷的、持续的、仿佛来自骨髓深处的燃烧和腐蚀！
他的眼睛睁得极大，眼球像是被浸泡在滚烫的辣椒水里，灼痛欲裂！视线里一片模糊的、翻滚的黑暗，夹杂着诡异的、粘稠的暗色反光。他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无边的剧痛和那令人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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