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而冰冷的黑暗,如同沉入不见底的深海。意识像破碎的浮木,在虚无中载沉载浮。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有一种极致的虚脱感,仿佛灵魂被抽空,只剩下一具轻飘飘的、正在缓慢散架的躯壳。
痛楚并非消失,而是化作了弥漫性的、无处不在的钝痛,尤其是眉心那片区域,残留着一种被绝对“无”触摸过的、令人战栗的空洞感。
还有心脏。每一次微弱搏动,都牵扯着无数刚刚被强行斩断的“联系”的断口,带来细密而深刻的、灵魂层面的抽痛。
我在哪?
死了吗?
还是……依旧在那间冰冷的、充斥着绝望的玄关?
“……淮苏……”
一个极其微弱、仿佛隔着厚重水层的声音,艰难地穿透黑暗。
“……心跳……太弱……”
另一个更冷冽、更熟悉的声音,带着某种金属质的嗡鸣。
是……黎深?
指尖似乎触碰到了什么。冰冷,坚硬,是……地板?粗糙的水泥颗粒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微凉的、真实的触感。
还有……光。
眼皮沉重得如同焊死,但一丝微弱却执拗的暖黄色光晕,如同针尖,刺破了浓墨般的黑暗,落在视网膜上。
是……那盏小夜灯?
它……还亮着?
这个认知,像一颗微不足道的火星,坠入意识冰冷的死灰。
“……灯……” 喉咙干涩剧痛,发出的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叹息,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
但周围的死寂瞬间被打破。
“她醒了!” 一个带着急切和如释重负的声音响起,是祁煜。有什么冰冷刺骨却小心翼翼的东西(是他的手?)轻轻探了探我的额角,那寒意激得我微微一颤。
“别动。”黎深的声音立刻响起,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一只戴着无菌橡胶手套的手(那触感太过熟悉)极其轻柔却稳固地固定住了我的头部,“柏源,左侧第三肋间,能量阻滞缓解,轻按0.3秒间隔。”
“是。”柏源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喘息和金属摩擦般的沙哑,似乎就在我身侧不远处。一股温和却带着奇异疏导感的微弱能量流,如同细小的溪流,小心翼翼地渗入我的左胸区域,轻轻抚慰着那抽搐剧痛的心脏。剧痛稍稍缓解,但灵魂被撕裂的空洞感依旧鲜明。
“瞳孔对光有反应,但散大。”黎深的声音像是在宣读冰冷的报告,但语速极快,“沈星回,残余精神污染清理进度?”
“湮灭完成百分之九十七。核心‘否决’规则残留已清除。仍有微量负面情绪碎片游离,无法强行剥离,需自行代谢。”沈星回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从稍远一点的地方传来,如同来自深渊的回音。
“自行代谢?她现在这样子怎么自行代谢?!”夏以昼暴躁的声音炸响,带着未散尽的雷息焦糊味,“那鬼东西的毒根真的清干净了吗?!”
“闭嘴,夏以昼。”黎深的语气降至冰点,“你想用你的雷吼把她最后一点心率震散吗?”
夏以昼的咆哮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喘。
“咳咳……”夏萧因的咳嗽声响起,带着令人不舒服的、粘稠的血气,“代谢不了……就……咳……一起烂掉好了……反正……锚点没了……联系也断了……这盏‘灯’……呵……还能亮多久?”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古怪的、近乎自虐的嘲弄。
“你!”祁煜的怒意瞬间被点燃,冰寒的气息再次弥漫。
“都闭嘴。”顾时夜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躁动。他似乎就站在我的头顶方向,居高临下,深灰色的风衣下摆几乎擦到我的脸颊,带来一丝极淡的、冰冷的烟草气息。“灯还亮着。”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周围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一滞。
灯还亮着。
是啊……那盏小夜灯,还亮着。
我艰难地、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将沉重的眼皮掀开一条细微的缝隙。
模糊的视野里,一片晃动的人影轮廓。近处是黎深冷峻的下颌线和反射着微光的镜片边缘,还有他按在我额侧、戴着橡胶手套的指尖。稍远些,是祁煜写满焦急和苍白的脸,以及柏源染血的手臂和紧绷的下颚线。
更远处,是夏以昼躁动不安的阴影,沈星回静立如渊的轮廓,夏萧因倚着墙咳嗽的侧影,以及……顾时夜那双深不见底、正静静注视着我眼睛的灰色眼眸。
他们的脸上、身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狼狈、伤痕和能量过度消耗的疲惫。
但没有人离开。
他们依旧围在这狭小的、冰冷的玄关里,围在……我这盏似乎随时会熄灭的“灯”旁边。
视线艰难地移动,越过他们的缝隙,投向玄关的角落。
那盏廉价的、塑料外壳的暖黄色小夜灯,依旧静静地亮着。它的光芒微弱,却异常顽强,驱散了一小片地面的黑暗,将水泥地的粗糙纹理照得清晰可见。光芒边缘,似乎还笼罩着一层极淡的、尚未完全散去的金紫色光雾尘埃,但它依旧亮着,如同风暴过后,废墟上第一盏重新燃起的烛火。
它还在亮着。
这个事实,比任何能量灌注、任何言语安慰,都更具有力量。
那被“否决之暗”触碰过的眉心空洞感,那被斩断“联系”的灵魂抽痛感,似乎都被这微弱却执拗的暖光,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存在的意义……不在于被谁争夺和定义……
在于……我选择记住什么……选择成为什么……
我选择……记住这盏灯。
我选择……让这盏灯,继续亮下去。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意念,从灵魂最深处的余烬中,挣扎着升起。
按在胸口左手,那枚冰冷的金属扣早已失去所有温度,但指尖却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自己的、本源墨痕的悸动。
它没有咆哮,没有奔腾,只是如同涓涓细流,从几乎干涸的河床中重新渗出,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温柔,缓缓流向我的指尖。
我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颤抖地,动了一下。
然后,用尽此刻全部的气力,朝着那盏小夜灯的方向,极其缓慢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指尖划过冰冷的地板,带走些许灰尘。
这个微小的动作,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灯……”我再次发出嘶哑的声音,目光固执地望向那团暖黄的光晕。
黎深按着我头部的手微微一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的瞳孔,又落向我伸出的那根颤抖的手指。
祁煜屏住了呼吸。
柏源输送的能量流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停顿。
沈星回的视线落在我指尖那丝微弱的墨痕流光上。
夏以昼周围的焦躁气息莫名平息了些许。
夏萧因的咳嗽声停住了,眼神复杂难明。
顾时夜深灰色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动。
在所有人沉默的注视下,我那根颤抖的、萦绕着微弱墨痕流光的指尖,终于极其艰难地,触碰到了……小夜灯塑料外壳投下的、那片温暖的光晕边缘。
“嗡……”
指尖触碰光晕的刹那,那丝微弱的墨痕流光,如同找到了归途,温柔地、无声地融入了那片暖黄的光芒之中。
小夜灯的灯光,似乎……微微亮了一丝。
虽然依旧微弱,却更加稳定,更加……真实。
照亮了指尖的灰尘,照亮了冰冷的水泥地,也照亮了周围……那些沉默的、伤痕累累的、却依旧守在此地的身影。
光芒所及之处,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最后的金紫色光雾尘埃,如同遇到了阳光的朝露,无声无息地……彻底消散了。
玄关内,只剩下小夜灯稳定燃烧的暖光,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我望着那片被微亮光芒温柔包裹的指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闭上了眼睛。
意识再次沉入黑暗。
但这一次,黑暗不再冰冷死寂。
有一颗微弱的、暖黄色的、名为“选择”的灯芯,在那无边的废墟余烬中,悄然点燃。
顽固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