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退潮的海水，缓慢地、一层层地从深邃的黑暗底部浮起。最先恢复的是触觉。
身下不再是冰冷粗糙的水泥地，而是某种略显硬实、却带着织物纹理的触感。一条质感并不柔软、甚至有些发硬、带着淡淡漂白水味道的薄毯，盖到了胸口下方。后背和四肢下方垫着东西，不算舒适，但有效地隔绝了地板的寒气。
鼻腔里弥漫的不再是血腥、硝烟和能量焦糊味，而是一种……相对干净、却依旧混杂的气味。淡淡的消毒水味（来自黎深），极细微的松节油和钴蓝颜料的气息（来自祁煜），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金属和汗水的味道（来自柏源），甚至还有一点……被刻意收敛、却依旧残存的炽热电离子的微焦感（来自夏以昼）。
各种气息交织，算不上好闻，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活着”的真实感。
听觉缓缓回归。
耳边不再是死寂，也不是战斗的轰鸣和嘶吼，而是……一片压抑着的、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有的平稳悠长，带着绝对的冷静和控制（黎深）；有的略显急促，带着未散尽的惊悸和担忧（祁煜）；有的沉重，带着体力透支后的疲惫（柏源）；还有的……极其轻微，几乎难以捕捉，仿佛融入了空气本身（沈星回）。
更远处，似乎有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以及一声被强行压低的、带着不耐烦意味的咂嘴声（夏萧因）。还有……一种极有规律的、近乎无声的、指尖极轻地敲击某种硬物的节奏（顾时夜）。
他们没有离开。
这个认知，比身下的垫子更让人感到一丝……虚脱后的安稳。
我尝试着，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野先是模糊，然后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不是星舰冰冷的金属穹顶，也不是囚笼扭曲的金紫光晕，而是出租屋那熟悉得令人想哭的、有些发黄、甚至角落还有一小片渗水痕迹的白色天花板。一盏最简单的白色吸顶灯关着，只有旁边……
我的视线微微转动。
那盏暖黄色的塑料小夜灯，就放在我脑袋旁边不远处的地板上。它的光芒稳定地亮着，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将我所处的这一小块区域温柔地笼罩起来。
我正躺在玄关通往客厅的走廊口。身下垫着好几件胡乱叠起来的、眼熟的深色外套（似乎是柏源和夏以昼的），还有两个看起来像是从沙发上扯下来的靠垫（印着俗气的卡通图案，是祁煜买的）。身上盖着的那条硬邦邦的薄毯，散发着医院特有的味道，毫无疑问来自黎深那个仿佛连接着异次元的医疗箱。
我就被他们用这种简陋却有效的方式，从冰冷的地板上“打捞”了起来，安置在这片被小夜灯照亮的、临时划出的“安全区”里。
目光小心翼翼地越过灯光的范围，投向稍暗的四周。
黎深就坐在我左手边最近的位置，背靠着走廊的墙壁，一条腿曲起，手臂搭在膝盖上。他依旧穿着那件染了些许污迹的医师袍，金丝边眼镜下的眼睛闭合着，似乎在小憩，但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却按着一个微小的、屏幕亮着幽蓝光芒的便携监测仪，屏幕上跳跃着代表我生命体征的微弱光波。他的呼吸平稳，但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化开的疲惫。
祁煜蹲在我的右侧，身体微微前倾，手臂搭在膝盖上，下巴搁在手臂上，那双总是盛满阳光或怒意的琥珀色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夜灯旁我的脸，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守护和尚未散去的后怕。他的脸色依旧苍白，额角还沾着一点干涸的钴蓝颜料渍。
柏源没有坐下，而是背对着我们，面朝玄关大门的方向，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站在那里，保持着警戒的姿态。他受伤的手臂似乎被简单处理过，用撕开的布料缠绕固定着，血迹已经凝固。他的背影宽阔，却透着一股浓重的疲惫感，每一次呼吸都带动肩背肌肉微微起伏。
夏以昼离得稍远些，靠在对面的墙壁上，双手插在裤袋里，低着头，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表情。但他周身那股躁动的电弧已经彻底消失，只是偶尔能听到他极力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仿佛在努力克制着什么。脚下的地板有一小片焦黑的痕迹。
沈星回的身影几乎融入了客厅方向的阴影里，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无声无息，仿佛不存在，却又无时无刻不让人感觉到一种被深渊凝视的微妙压力。
夏萧因坐在更远处的餐桌旁一把椅子上，身体歪斜着靠在桌边，一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打着桌面。他脸色苍白，嘴角还残留着没擦干净的血迹，眼神扫过我们这边时，带着惯有的讥诮和不耐，但那双桃花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烦躁和……或许是错觉，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顾时夜则站在玄关与客厅的交界处，那个能纵观全局的位置。他指间依旧夹着那支未点燃的烟，深灰色的风衣让他几乎成为阴影的一部分。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窗外——那里，城市的霓虹透过高楼缝隙，投来微弱而虚假的光。只有那极有规律的、几乎无声的指尖敲击动作，显示着他并非沉睡。
他们都在。
以各自的方式，守在这片劫后余生的、狭小破败的空间里。没有人说话，一种极致的、疲惫的、夹杂着太多未解情绪的死寂，笼罩着所有人。
我的目光，最终落回了身边那盏小夜灯上。
它的光芒，温暖而固执。
我尝试着，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放在身侧的手指。
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却瞬间打破了那凝固的死寂。
黎深闭合的眼睛倏地睁开，镜片后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脸上，扫过我的瞳孔，随即看向手中的监测仪。
祁煜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一下子睁大，几乎是扑过来一点，紧张地盯着我：“淮苏？你醒了？”
柏源的背影瞬间绷紧，他没有回头，但警戒的姿态更加明显。
夏以昼抬起了头，碎发下露出的眼睛布满血丝，紧紧盯向我。
阴影中的沈星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夏萧因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斜眼看了过来。
顾时夜的目光，也从窗外收回，落在了我的身上。
被这么多道目光同时聚焦，我有些不适应，喉咙干得发痛，试图开口，却只发出一点气音。
“……水……”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祁煜立刻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就要起身去找。
“别动。”黎深冷声制止，他不知从哪儿（果然连接着异次元）摸出一个保温杯和一个小巧的折叠水杯，倒出些许温水，试了试温度，然后极其小心地托起我的后颈，将杯沿凑到我干裂的唇边。
微温的水流滋润了如同着火般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我小口地吞咽着，感觉那水流如同甘霖，渗入几乎干涸的身体。
喝了几口，黎深便拿开了杯子，动作专业而冷静：“少量多次。”
我喘了口气，积攒了一点力气，目光再次看向那盏小夜灯，然后艰难地转动脖颈，视线极其缓慢地、一个一个地，扫过围在周围的这些人。
他们的脸上，带着疲惫，带着伤痕，带着劫后余生的苍白，也带着……某种复杂难言的、沉重的东西。
那些被斩断的“联系”的断口，似乎还在灵魂深处隐隐作痛。
但此刻，在这盏微弱却顽强的灯光下，在这间拥挤破败的出租屋里，一种不同于以往“争夺”的、更加沉重却也更加……真实的什么东西，正在沉默的空气中缓缓沉淀。
我望着他们，用尽力气，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唇角。
不是一个笑容，甚至算不上一个表情。
只是一个微弱的、试图表达的……动作。
然后，再次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不是昏迷。
是疲惫到极致后，沉入一种……感知着周围呼吸声、消毒水味、颜料味、还有那盏灯温暖光晕的……短暂的、脆弱的安眠。
灯还亮着。
我们都还在。
这就够了。
至于那沉默中沉淀的、更加沉重的东西……
等睡醒再说吧。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