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里的不速之客
寨门的铜铃在暮色里晃出细碎的响,我捏着刚编好的草蚱蜢站在石阶上,看你背着半湿的帆布包从雾里撞出来。裤脚沾着带泥的草籽,发梢还在滴水,像只被山雨打懵的小鹿,手里攥着张被揉皱的地图,边角都磨得起了毛。
“请问……这里是盘丝寨吗?”你抬头时,鬓角的碎发滑下来,沾在被水汽熏红的脸颊上。银饰在我腰间轻轻撞,发出比山涧流水更脆的声。
我往旁边挪了半步,让月光能照清你鞋底嵌着的小石子:“姐姐是迷路了?”话刚出口就顿住——这称呼太顺嘴,像在舌尖盘绕了千百遍,烫得我指尖发紧。
你果然愣了愣,随即弯起眼睛笑:“你叫我姐姐?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背包带往下滑了滑,露出手腕上系着的红绳,和寨里姑娘们求姻缘的不一样,上面坠着颗小小的银星星。
“夏鸣星。”我把草蚱蜢塞进你手里,草叶的清香混着你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漫过来,“他们都叫我大祭司。”
你指尖碰过我的掌心时,像有只萤火虫停在那里,暖烘烘的。草蚱蜢的后腿被你捏得微微颤动,你小声说:“编得真好,像会跳似的。”
寨老说过,外乡人不能留过三更。可我看着你把地图铺在吊脚楼的竹桌上,指着被水洇模糊的路线叹气,油灯的光在你睫毛上投下浅浅的影,忽然就不想听寨老的话了。
“今晚住我这里吧。”我往火塘里添了块柴,火星噼啪跳起来,映得你眼睛亮闪闪的,“明早我送你出去。”
你从包里翻出饼干递过来,包装纸上印着城市里的卡通图案。我咬了一口,甜味在舌尖散开时,听见你小声问:“你们这里,晚上都这么安静吗?”
窗外的竹影在墙上摇摇晃晃,像谁在跳古老的舞。我往你那边挪了挪小马扎,让火塘的热意多分给你些:“有虫鸣,还有竹笛。”说着从竹架上取下短笛,凑到唇边吹了个轻快的调子。
你托着腮听,手指跟着节奏轻轻敲桌面。笛声停时,你忽然笑出声:“像在说‘欢迎你’。”
我低头摩挲着笛身上的刻痕,那是去年祭祀时,用山竹根亲手刻的。“姐姐想听,我天天吹给你听。”这话又说得太急,火塘的光把我耳尖的红照得无所遁形。
你却没笑我,只是把没吃完的饼干分成两半,推给我大半块:“那我要多待几天才行。”
第二天清晨,你被窗外的铜铃声吵醒时,正蜷在竹床上,怀里抱着我给你盖的粗布毯。我蹲在门槛上剥玉米,看你揉着眼睛坐起来,头发睡得乱糟糟的,像只刚睡醒的小狮子。
“要去看祭祀仪式吗?”我晃了晃手里的玉米,金黄的颗粒滚落在竹篮里,“今天是祈雨节。”
你趿着我的木屐跑出来,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哒哒的响。檐角的露水打湿你发梢,你却只顾着抓我的袖子:“可以吗?会不会不方便?”
我把新摘的野莓塞进你兜里,酸甜的汁液沾在指尖:“跟着我就好。”
祭坛前的篝火燃得正旺,寨里的姑娘们穿着绣满银线的百褶裙,银冠上的铃铛随着舞步叮当作响。我站在祭台中央,接过长老递来的酒碗时,看见你站在人群外,正踮着脚往这边望,像株努力往上长的小树苗。
敬酒时,我故意多喝了一口,让酒气能压下心里的慌。转身时,正对上你望过来的目光,你手里还攥着昨天那只草蚱蜢,被火光照得透亮。
仪式结束时,你凑过来问:“你刚才念的咒语,是什么意思呀?”发梢蹭过我的肩膀,带来一阵痒。
“说要把迷路的姐姐,留在身边久一点。”我低头帮你拂去落在发间的樱花瓣,声音轻得只有我们俩能听见。
你眼睛瞪得圆圆的,脸颊慢慢红起来,像熟透的野果。
夜里你教我玩你手机里的小游戏,屏幕的光映得你鼻尖发亮。我总也学不会,你就把脑袋靠过来,手指在屏幕上点来点去:“这里要这样……夏鸣星你看,像不像捉萤火虫?”
你的呼吸拂在我颈侧,暖得我心跳都乱了节拍。竹楼外忽然下起雨,打在芭蕉叶上沙沙响。我关掉游戏,往你那边挪了挪:“听,雨来了。”
你把手机塞回兜里,跟着我趴在窗台上看雨。雨水顺着竹檐连成线,像挂了串透明的珠子。远处的山都藏进雾里,只有我们的吊脚楼亮着灯,像黑夜里的一颗星。
“夏鸣星,”你忽然开口,声音被雨声泡得软软的,“你们这里的星星,好像比城里的亮。”
我数着你睫毛上沾的小水珠:“因为这里没有云挡着。”也因为,有你在身边。
第七天清晨,你背着收拾好的背包站在寨门口,红绳上的银星星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我往你包里塞了袋烤好的红薯干,袋子是用芭蕉叶缝的,还带着点清香味。
“沿着这条路走,就能到镇上。”我指着被露水打湿的石板路,竹影在你脚边晃来晃去,“别再走错了。”
你忽然踮起脚,往我兜里塞了样东西,指尖碰到我腰间的银锁时,轻轻勾了一下:“这个给你。”
转身要走时,你又回头,眼睛亮晶晶的:“我还会来的,到时候你还要给我编草蚱蜢,吹笛子给我听。”
我攥着兜里的东西点头,看你背着包一步步走远,帆布包上的小挂件随着脚步轻轻晃,像颗不肯停下的星星。
等你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雾里,我才摊开手心——是颗用红绳编的小粽子,和你手腕上的红绳一模一样,只是上面坠着的,是颗小小的铜月亮。
银锁在腰间轻轻撞,发出细碎的响。我对着雾霭里你的方向,小声说:“姐姐,我等你。”
风把话吹向山路深处,带着野莓的甜,和那句没说出口的——
要等很久很久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