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楼宫深处，终年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寒气和药味。这气息冷冽刺骨，仿佛浸透了万载玄冰，又混杂着苦涩的草木根茎被碾碎熬煮后的余韵。雕花的窗棂外，是九重天上亘古不变的清冷天光，偶尔有仙鹤拖着长长的清唳掠过，却驱不散这殿宇深处的阴郁。
敖丙就蜷缩在这片死寂的寒凉里。
他躺在寒玉床上，身下那云锦褥子被寒气侵染得如同铁板。巨大的、几乎覆盖了他整个背部的伤疤呈现狰狞的暗红色，像一张被粗暴撕开又重新粘合的皮纸，边缘处还带着新肉初生的粉嫩，突兀地爬在原本玉色的肌肤上。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这片皮肉，带来尖锐的抽痛。
敖丙半合着眼，脸色惨白，冷汗浸湿了额角几缕散落的绿发，黏在皮肤上，更添几分狼狈。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死水般的沉寂。那清晰的、不疾不徐的“笃、笃”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敖丙绷紧的神经上。他不受控制地眼睫颤动，身体下意识蜷缩地更紧，试图将自己藏进这片冰冷的阴暗里。
一道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冰冷，锐利，如同无形的刀锋刮过裸露的伤疤。那目光从肩胛蔓延到腰际，最终停留在他背后那片最狰狞的伤口上。空气仿佛凝滞了。
只见一孩童就站在寒玉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齐刘海，双丸子绑红头绳，一张小脸精致如画中仙童。眉心那点殷红的朱砂印记，红得刺眼，像一滴凝固的血。眼眸却不同于孩童的天真，此刻正清晰地映出敖丙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和他背上那片不堪入目的狼藉。
“丙丙，我来看你了。”小哪吒眉眼弯弯的笑着，手指抚过敖丙的身体，最终停留在那片伤处。带着一种残忍的探究意味，微微用力按压了一下。
敖丙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牙关紧咬，尝到了口腔里弥漫开的血腥味。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他猛地扭过头，避开哪吒的视线，也避开那只施虐般的手，只剩下急促而压抑的喘息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
良久，那只手终于离开了他的脊背。冰凉的手指却转而捏住了他的下颌，力道强硬，不容他躲避，迫使他重新转回头，再次对上那双深潭般的黑眸。
“丙丙，你恨我吗？”哪吒笑着问。这个问题他问过许多次，在这漫长的囚禁养伤的日子里。语气依旧是亲切的，如同在问今日天气如何。
敖丙被迫仰着脸，紫瞳里清晰地映着哪吒的眉眼。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他想起了东海之滨的剧痛，混天绫撕裂龙鳞、火尖枪洞穿龙躯时那焚毁一切的灼热与冰冷交织
的绝望。他记得自己是如何在剧痛中翻滚，龙血染红了整片海域，记得那冰冷刺骨的抽筋扒皮之痛，每一寸剥离都带着灵魂被撕裂的尖啸。恨，怎能不恨？这恨意早已浸透骨髓，成为支撑他在这无边囚笼里活下去的唯一养料。
他张开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下颌的痛楚，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吒吒，我怎么会恨你呢？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嗯，最好的朋友。”哪吒捏着敖丙下颌的手没有松开，另一只手却抬了起来。那手，刚刚还按压在他最痛的伤口上，此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与这冰冷囚笼格格不入的温度，轻轻覆上了敖丙被冷汗浸透的额发。
那掌心很暖，干燥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暖意透过冰冷的肌肤，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奇异地抚平了伤口处尖锐的抽痛，也暂时驱散了骨髓里透出的寒意。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温柔的触碰，让敖丙浑身一僵，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强烈的屈辱感和一种更深的、令他恐惧的贪恋瞬间席卷全身。
这矛盾的撕扯比肉体的痛苦更甚万倍。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的铁锈味，身体僵硬着，既无法抗拒那抚慰般的暖意，又无法抑制从心底深处翻涌而上的恶心与自我厌弃。紫瞳恨意翻腾如怒海，却又在最深处，挣扎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脆弱渴望。
哪吒看着他眼中激烈的挣扎，黑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波澜，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掌心覆盖着敖丙的额头，指腹无意识地、极轻地蹭过那被冷汗濡湿的冰凉鬓角，像逗弄小猫那般。
时间在这诡异的静默中流淌。殿外，云海无声翻涌。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殿内凝滞的空气。那声音带着天庭传令天兵特有的节奏感，停在紧闭的殿门外。
“三坛海会大神！”门外传来恭敬却不容耽搁的通禀声，穿透厚重的宫门，“玉帝有旨，有万年大妖作乱，请大神即刻下界降妖，以正天威！”
覆在额上的温暖骤然撤离。
敖丙只觉得额头一空，那点贪恋的暖意瞬间被更深的冰冷取代，激得他微微一颤。他抬眼望去，只见哪吒已转过身，少年天神侧对着他，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的轮廓，眉心那点朱砂在殿内幽光下红得愈发惊心。
“知道了。”哪吒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了出去，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仪。他并未再看敖丙一眼，径直迈步向殿门走去。
沉重的宫门被无形的力量拉开，天界清冷的光线涌了进来，照亮了门口躬身侍立的天兵身影，也照亮了哪吒走向光明的赤红背影。那光芒刺得敖丙眼睛生疼。
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那个身影。最后一丝属于哪吒的气息，随着那赤红身影的消失，彻底被殿内浓重的药味和寒气吞没。
“咔哒”一声轻响，是宫门彻底闭合的锁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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