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椅子凉得刺骨，我刚坐下就打了个哆嗦。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幕墙上，噼里啪啦的声响混着展厅里循环播放的古乐，听得人心里发慌。
"喝点水。"林薇把一瓶温水塞进我手里，瓶盖没拧严，水洒出来几滴，溅在虎口上凉丝丝的。
我没接，眼睛直勾勾盯着地面。光滑的大理石地板被清洁得一尘不染，倒映着天花板上的仿古宫灯。灯光晃啊晃的，像极了当年我那个小作坊里吊着的那盏旧油灯，油快烧完的时候也是这么摇摇晃晃的。
"慕语嫣！"林薇突然提高了音量，我吓了一跳，手里的水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水迹。
"你到底怎么了？"她蹲在我面前，眉头皱得像个疙瘩，"从刚才看到那支破簪子就跟丢了魂似的，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差点吓死人？"
破簪子...
我喉咙发紧，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头发。空荡荡的触感让我心头一痛——以前在长安的时候，我的发髻上总插着各式各样的簪子，有时候是李凌风送的玉簪，有时候是自己打的银簪，忙起来甚至会随手插支木簪将就。
雨越下越大，玻璃上的水流成了一条条小溪，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街角的LED灯牌在雨幕里晕开一片红色的光，像极了那年长安城破时，天边烧红了的晚霞。
"他说过会等我的..."我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连自己都快听不清。
"谁？谁等你？"林薇追问道，伸手想来扶我。
我猛地往后一缩，避开她的触碰。指尖碰到她手腕的瞬间，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不是这个触感。李凌风的手腕比这要细些，皮肤更凉，骨节分明，写字写久了，食指第一节有个小小的茧子...
"别碰我！"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把林薇吓了一跳。周围几个休息的游客也朝这边看过来，眼神怪怪的。
我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又白又嫩，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除了做实验留下的几处浅淡疤痕，干净得不像话。可就在几小时前，这双手好像还沾着银屑和炭火灰，握着一把小小的刻刀，在银坯上游走...
"对不起。"我低声道歉，声音发颤，"我...我有点不舒服。"
林薇皱着眉看我半天，突然叹了口气："行吧，我们先回去。那个破展览谁爱看不看，你要是实在难受，咱们就去医院。"
"别！"我赶紧拉住她的胳膊，动作太大差点带倒椅子。医院...我想起现代的各种检查仪器，心里一阵发慌。要是被医生知道我脑子里装着另一个朝代的记忆，会不会把我当成神经病？
"我没事，真的。"我努力挤出一个笑脸，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脸色难看的像鬼一样，"就是刚才突然想起论文的事，有点着急。对了薇薇，博物馆是不是有资料查阅处？我想查查那支银簪的资料，说不定能写进论文里。"
"写论文？"林薇怀疑地看着我，"你不是研究化学工艺的吗？一支破簪子能有什么好写的？"
"哎呀你不懂，"我赶紧编了个理由，"唐代冶炼技术其实很发达的，特别是银器锻造，里面涉及到很多化学原理..."我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脚步还有点虚，"你先去门口等我好不好？就十分钟，我很快就来。"
林薇还想说什么，我已经抓起掉在地上的手机，转身往展厅深处跑。高跟鞋踩在青石板铺就的仿古道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声音让我更加心烦意乱——以前在长安，我要么穿软底锦鞋，要么干脆光脚穿木屐，何曾穿过这么硌脚的东西？
资料查阅处藏在展厅的角落里，不太显眼。一个戴眼镜的老爷爷坐在电脑后面，面前堆着一摞摞泛黄的书本。看到我气喘吁吁跑进来，他愣了一下，推了推眼镜："小姑娘，有什么事吗？"
"我想查...查一件展品。"我扶着桌子喘气，心脏跳得飞快，"就是那个，圆形展台里的鎏金银簪，说是从西市遗址M102号墓出土的那个。"
老爷爷点点头，在电脑上敲了几下："哦，你说的是'缠枝莲纹鎏金银簪'吧？这次新展的重点文物之一。"
"对对对！"我急忙点头，"请问...请问有关于这个墓葬和银簪的详细资料吗？我是大学生，想写篇相关的论文。"
老爷爷打量了我一眼，没多问："资料是有一些，不过很多还没完全整理好。你想了解哪方面的？"
"我想知道..."我的声音突然卡住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一样。我想知道什么？我想知道那个墓主是谁吗？万一真的是他...
"怎么了？"老爷爷奇怪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想知道这个M102号墓的年代，还有墓主人的身份，有没有...有没有什么文字记载或者其他随葬品？"
老爷爷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了一阵，屏幕上跳出一个文档："墓葬年代已经确定了，天宝十四年，就是安史之乱爆发那年。墓主人身份不明，没有墓志铭，也没有任何文字记载。"
天宝十四年...
我浑身一震，差点站不稳。果然是那个时候。长安城破，生灵涂炭，有多少人死在那场战乱里，连名字都没能留下...
"那...那有没有发现遗骸？"我追问，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如果...如果没有遗骸，是不是就说明他有可能活下来了？
老爷爷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看屏幕："这里写着...墓葬曾遭严重盗扰，结构受损，墓室内未发现墓主人遗骸。"
没有遗骸...
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绝望同时击中了我。没有遗骸，说明他可能没死在墓里。可如果他活下来了，为什么会留下这支银簪？他答应过我的，会等我回去...
"那其他随葬品呢？"我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除了银簪，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东西？比如...比如一盏镂空的青铜灯，上面刻着'长相思'三个字？"
老爷爷被我问得一愣，又仔细翻了翻资料："没有啊，记录显示除了这支银簪，就只有一些陶器碎片和锈蚀严重的铁器，都残缺不全了。姑娘，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呆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灯，没有遗骸，只有这支孤零零的银簪。
他到底怎么样了？
"对了，"老爷爷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去年整理的时候，在银簪的莲花纹缝隙里发现了一点残留的有机物，送去检测了，结果还没出来。不过看成分，像是一种...呃..."他扶了扶眼镜，"像是一种红色颜料？也可能是染料，不太确定。"
红色...
我的心猛地一跳，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雨天。我握着刻刀的手抖得厉害，刀尖一下子划进手指，鲜血涌出来，滴在银簪上，染红了那个小小的"语"字...
"谢谢。"我低声说了一句，转身往外走。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雨还在下。我走出资料查阅处，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等我的林薇。她靠在墙上玩手机，看到我出来，立刻迎了上来："查到了？论文能写了吧？"
我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林薇皱了皱眉，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我茫然地问。
"去了就知道。"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外走，"保证让你心情变好。"
博物馆外的雨更大了。林薇撑开一把大大的雨伞，把我拉到伞底下。雨幕中的城市模糊而遥远，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出斑斓的色彩。
我们沉默地走着。林薇突然停下脚步，指着马路对面："你看。"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对面是一家新开的古风茶馆，装修得古色古香，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在雨中轻轻摇晃。茶馆的招牌是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面写着三个苍劲有力的毛笔字——
长相思。
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弯下了腰。
怎么会...怎么连名字都一样...
"听说这家店的奶茶特别好喝，"林薇没注意到我的异样，兴致勃勃地说，"前几天就想告诉你了，正好今天路过，进去尝尝？"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冰凉刺骨。茶馆门口的灯光温暖而朦胧，透过雨幕看过去，像是穿越了千年的时光。我仿佛看到李凌风就站在那盏灯笼底下，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对着我笑，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温柔。
"语嫣，待我归来，便向陛下请旨，求娶于你。"
他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回响，低沉而清晰。
"长相思，此三字非只相思，亦是承诺。"
承诺...原来承诺在乱世面前，是这么不堪一击。
"语嫣？你怎么哭了？"林薇终于发现了我的不对劲，惊慌失措地帮我擦眼泪，"你到底怎么了啊？是不是哪不舒服？我们去医院，现在就去！"
我摇摇头，任由眼泪汹涌而出。雨水混着泪水流过脸颊，咸涩的味道嘴里散开。
"薇薇，"我哽咽着开口，声音断断续续，"我好像...弄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林薇急着问，"我陪你去找！"
我看着对面那家亮着温暖灯光的"长相思"茶馆，泪水模糊了视线。
我弄丢了长安的月光，弄丢了曲江的繁花，弄丢了那个会为我刻灯盏的少年郎。
我把他弄丢在天宝十四年的漫天烽火里了。
林薇扶着浑身颤抖的我站在雨里，来往的行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可我不在乎，我只想哭，想把憋了一千多年的眼泪全都哭出来。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亮了一下，是一条微信推送。我哭着拿出来，手指抖得连屏幕都划不开。
推送的标题刺得我眼睛生疼——
"【重磅考古发现】西安城西市遗址再出土唐代文物，疑似墓主随身物品青釉瓷枕内发现神秘字条..."
我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心脏狂跳起来。
青釉瓷枕...
那是我送给李凌风的定情信物啊。当年他要出使西域，我特意请景德镇最好的工匠做的，枕头上还刻了一首我写的小诗...
"薇薇！"我猛地抓住林薇的胳膊，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快！我们回去！我要再查点资料！"
林薇被我吓了一跳，但看我激动的样子，还是点点头："好...好，我们回去。"
雨还在下，可我仿佛感觉不到冷了。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我泪迹斑斑的脸上，那条推送消息像一道光，劈开了笼罩在我心头的重重迷雾。
也许...也许还有希望。
也许他留下的，不仅仅是那支银簪。
我紧握着手机，跟着林薇往博物馆跑。雨水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却让我异常清醒。
李凌风，你到底是谁？你最后怎么样了？你留下的字条上，到底写了什么？
无数个疑问在我脑子里盘旋，催促着我向前跑。
长安的雨，好像也跟着我，落到了这个陌生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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