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感如同潮水般退去时，我首先闻到了潮湿的水汽。
不是实验室消毒水的味道，也不是长安城清晨的薄雾气息。清冽的空气里裹着淡淡的荷香，还有某种木质结构被日光晒透后的温热感。
"该醒了。"凌风的声音贴着耳廓传来，带着笑意。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艘乌篷船的船舱里。青色的帐幔垂落两侧，船身轻轻晃动，水声哗啦哗啦地拍打着船舷。阳光透过竹编的船篷缝隙漏进来，在他青色襕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这..."我撑起上半身，环顾四周。舱内陈设简单，一张小木桌摆在中央，上面放着青瓷茶杯和半碟茴香豆。角落里堆着几只竹编行李箱，其中一只敞着口，露出我那件现代的夹克衫。
"江南。"凌风递来一杯温热的茶水，指尖相触时，真实的触感让我心头一颤，"准确说，是开元二十三年的越州。"
船舷外突然传来孩童的嬉笑声，夹杂着艄公摇橹的号子。我爬到窗边掀开竹帘，倒抽了一口凉气——
两岸是连绵的青山，山脚点缀着白墙黑瓦的村落。澄澈的河水倒映着碧绿色的荷叶，无数粉白相间的荷花亭亭玉立，远处的石桥上站着几个穿蓝布衫的行人，正指着我们的船交谈。
最令人震惊的是水面上漂浮的画舫，雕梁画栋，丝竹之声随风飘来，隐约还能看见舱内女子晃动的绫罗衣袖。
"真的..."我的手指抚过冰凉的船舷，"我们真的回来了。"
"回不去原来的时空了。"凌风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两手轻轻搭在我肩上，"研究所坍塌时引爆了时空锚点，现在那个时间节点应该已经封闭。"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而且慕容晴启动了自毁程序，清理了我们存在过的所有数据。"
我想起慕容晴最后那个虚弱的微笑，鼻子突然发酸。那个和我有着相同面容的女孩，终究还是选择了自我牺牲。
"她从来不是故障品。"凌风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转过我的肩膀让我面对他，"三百年的自我意识成长，她早就是独立的个体了。"他拿起我的手按在自己左胸，"就像我，不只是记忆载体，也是真真切切爱了你三百年的李凌风。"
心跳声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沉稳而有力。我看着他眼角的细纹，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不再是记忆里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你的伤..."我摸到他眉骨上那道疤痕，想起实验室里他挡在我身前的瞬间。
"皮外伤而已。"他抓住我的手贴在唇边轻吻，"倒是你，后颈的胎记还发烫吗？"
经他提醒，我才感觉到后颈隐隐传来熟悉的暖意，像是有团小火苗在皮肤下燃烧。这个自穿越以来就伴随着我的印记，似乎成了连接两个时空的最后纽带。
"砰砰砰！"船板突然被敲响，一个粗声粗气的嗓音在外面喊道："客官，前面就是镜湖码头了！官府的人在盘查过往船只，您们要是有行李最好提前收拾利索！"
凌风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他拉着我缩回船舱，迅速将青铜匣子塞进竹箱底层，上面堆满换洗衣物。
"怎么了？"我压低声音问。开元盛世，官府盘查为何会让他如此紧张？
"这座码头三年前就该荒废了。"凌风掀开船篷一角向外望去，眉头紧锁，"历史线出现了偏移。"他突然转头看我，目光落在我脖子上——那里还戴着现代的银项链，"快把这些东西摘下来！"
我手忙脚乱地扯下项链，连同手腕上的电子表一起塞进衣兜。凌风则快速将行李箱里那件现代夹克衫翻出来，塞进一个密封性极好的陶罐里，又用蜡封了口。
"记住，无论等会儿遇到什么，都说我们是从洛阳来的商人，其余一概不知。"他的手指轻轻按压我的后颈胎记，那里的温度突然升高，"如果发生意外，就集中精神想着回到长安城外的那棵老槐树下，银簪会带我们..."
他的话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船身猛地一震，显然是有人跳了上来。竹帘被粗暴地掀开，刺目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
"都出来！接受检查！"一个尖利的嗓音在舱门口响起。
我强作镇定地跟着凌风干咳两声，慢悠悠地走出船舱。站在船板上的是两名身着明光铠的士兵，腰间佩着横刀，表情凶悍。为首那人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突然眯起眼睛。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他的手按在了刀柄上。
"洛阳来的丝绸商人。"凌风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将我挡在身后，"想趁着荷花季来越州碰碰运气。"
士兵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凌风的青色襕衫："商人？我看你倒像是个酸书生。"他突然伸手抓向凌风腰间的铜牌，"这是什么？"
凌风侧身避开，脸色不变："祖传的杂货令牌罢了。"
"哼，少跟我装蒜！"士兵突然拔刀，刀光在日光下闪着寒光，"把箱子打开！要是敢私藏禁物，就跟我们回府衙走一趟！"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手不自觉地摸向衣兜里的青铜匣子。就在这时，后颈的胎记突然烫得厉害，眼前闪过一片熟悉的银蓝色光芒——
苏菲亚！她竟然也跟来了！
"不好！"凌风猛地将我推入船舱，自己却迎面撞上了士兵的刀锋。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青色襕衫，像极了当年马嵬坡上那刺目的红。
"凌风！"我嘶声大喊。
他回过头，脸上却带着诡异的微笑。在他倒下的瞬间，我看见他掌心那道与我胎记相同形状的疤痕，正发出耀眼的红光。
士兵们像被施了定身法般僵在原地，他们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化作点点光斑消散在空气中。整个码头的喧嚣声也突然消失了，周围的景象如同破碎的镜子般裂开无数缝隙。
凌风倒在地上，鲜血在甲板上蔓延成奇异的图案。我爬到他身边，发现那些血珠竟然像有生命般聚集成形，组成了银簪的样式。
"语儿..."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嘴唇苍白如纸，"银簪...是时空悖论的支点...我必须..."
"不要说话！"我捂着他不断流血的伤口，眼泪模糊了视线，"你答应过我的，这次不会再丢下我一个人！"
他虚弱地笑了笑，抬起手似乎想抚摸我的脸颊，手指却在中途化作了光点。在彻底消失前，他用尽全力说了一句话：
"去找...三百年前的我..."
整个世界剧烈晃动起来，乌篷船、荷花、码头...所有的一切都在崩塌。我紧紧抱着即将消散的凌风，感觉自己再次坠入无尽的黑暗。这次耳边不再是呼啸的风声，而是无数重叠的声音——
是苏菲亚愤怒的嘶吼，是慕容晴微弱的叹息，还有凌风跨越千年的低语：
"两心若是久长时..."
黑暗中，我感觉后颈的胎记突然裂开，有什么东西顺着血液流遍全身。青铜匣从我怀中滑落，在空中自动打开，里面静静躺着半块银簪，另一半...似乎早已融入了我的血脉。
当意识再次清醒时，刺骨的寒意让我忍不住发抖。我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结冰的湖面上，远处隐约有火光跳动，夹杂着兵刃相接的铿锵声。
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落在我的手背上，融化成水。湖面上的冰裂纹正从四面八方涌来，脚下随时可能塌陷。
"救...救命..."
微弱的呼救声从不远处传来。我挣扎着爬起来，看见冰面中央躺着一个穿铠甲的年轻士兵，他的腿被卡在冰层裂缝中，鲜血染红了周围的冰雪。
当看清他腰间挂着的玉佩时，我感觉血液瞬间冻结——那是凌风家族的族徽，我曾经亲手为他系在腰间。
而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那个士兵的脸，分明就是二十岁左右的李凌风！
他还活着！三百年前的他，竟然真的在这里！
冰层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脚下一空，身体猛地向下坠去。在落入冰湖的前一秒，我看见年轻的凌风挣脱了冰缝，向我伸出手来。
刺骨的湖水包裹了我，意识开始模糊。模糊中，我感觉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腕，那双手温暖而有力，带着熟悉的檀香混着墨香。
"抓紧我！"年轻的凌风大喊着，将我从冰水中拉出。当他的目光落在我后颈时，突然愣住了。我能感觉到他指尖的颤抖，以及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这个胎记..."他的声音充满震惊，"娘说过，只有命中注定要共度一生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印记..."
远处突然传来震天的呐喊声，火光划破夜空。年轻的凌风脸色一变，将自己的铠甲脱下来裹在我身上："快跟我走！安禄山的叛军已经冲破城门了！"
安禄山？叛军？难道这里是...
我看着怀中的青铜匣子，看着年轻凌风焦急的脸庞，突然明白了凌风最后那句话的含义——
要改变未来，必须回到过去。要拯救他，必须先找到最初的他。
而现在，天宝十四载的那个雪夜，就在我们眼前展开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