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梅雨季来得格外缠绵,雨丝如愁绪般绞在梧桐枝桠间,将整个城市浸成一帧褪色的老照片。
虞希念攥着伞柄的手指泛白,黑色伞面漏下的雨珠在帆布鞋上洇开深色圆点,像某种无声的标点符号,标注着她踉跄的步履。
图书馆穹顶的彩绘玻璃在雨雾中模糊成斑斓的泪滴,她刚合上的《百年孤独》里,奥雷里亚诺上校融化在冰河里的场景,突然与胸腔里那股熟悉的寒意重叠。
喉间涌上铁锈味的腥甜,她靠着廊柱喘息,视线被雨水冲刷得迷离。
马嘉祺同学,你的伞好像有点偏
声音自雨幕中浮出来,像一片干燥的羽毛。虞希念茫然抬头,看见透明伞面下,马嘉祺的眼睛亮得惊人。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拨正她倾斜的伞骨,腕间银表在晦暗中闪过细微光纹:
马嘉祺这样拿才省力
她后来想起这个瞬间,总觉得那是命运恶意投下的糖霜。他的白衬衫沾着雨水湿气,却干净得像晒过正午阳光的棉絮,连发梢滴落的水珠都带着剔透的光泽。
当他把透明伞倾向她这边,两片伞面重叠的弧度,像极了绘本里为受伤小兽撑起的贝壳。
马嘉祺我叫马嘉祺,新闻系大三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薄荷糖铁盒,银色盖子上印着旋转木马。
马嘉祺雨太大了,一起走吗?
铁盒在掌心发烫。虞希念盯着他虎口处那颗浅褐色的痣,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
“念念,遇到带痣的人要多看看,那是菩萨画的记号。”
雨幕在两人之间织出细密的帘幕,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嗓音:
虞希念虞希念,中文大一
他笑着说:
马嘉祺很好听的名字,像你一样,带着希望
希望。虞希念在心里默念这个词,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渴望。
他们的影子在水洼里交叠成模糊的蝶,马嘉祺的步频刻意放慢,皮鞋踩碎积水的声音与她的帆布鞋形成奇妙的和弦。
路过卖桂花糖藕的小摊时,他突然停下脚步:
马嘉祺你看,雨里的糖丝像不像银河?
糖画师傅手腕翻转,琥珀色的糖液在青石板上流淌成星轨。
虞希念盯着那团暖色光晕,忽然发现马嘉祺说话时,眉骨会投下一小片阴影,像夏夜里梧桐叶筛下的月光。
这是她十九年人生里,第一次觉得梅雨季节的潮湿,也能酝酿出如此剔透的瞬间。
但这种可能,对虞希念来说,像隔着毛玻璃看太阳,明明知道光在那里,却始终触不到温度。
她七岁那年的梅雨季,就已经在心底埋下了第一颗潮湿的种子。
母亲苏晚卿跪在佛堂里诵经,檀香绕着她素白的旗袍打转,却驱不散她眉间化不开的愁绪。
年幼的虞希念攥着满分的试卷站在门槛边,雨水顺着青瓦滴在天井里,敲出空茫的回响。
虞希念妈,我又考了第一
她的声音被诵经声吞没,苏晚卿头也不回,指尖捻过泛黄的经页:
“跟你爸一样,除了念书什么都不会。”
窗外的雨突然变大,打在芭蕉叶上的声响,像极了父亲李建明醉酒后砸在茶几上的酒瓶。
记忆里的父亲总是模糊的。他的存在像客厅里那架落灰的钢琴,只有在醉酒后才会发出破碎的音符。
有次虞希念半夜醒来,看见他瘫在琴凳上,指节敲着《致爱丽丝》的残章,含混地呢喃:
“晚卿,你看念念多像你……当年你弹这首曲子的时候……”
苏晚卿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高跟鞋敲在木质台阶上,像细密的鼓点。
她递给李建明醒酒汤的动作带着刻意的疏离,瓷器碰撞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虞希念缩在楼梯拐角,看见母亲转身时,珍珠耳钉在月光下划出冷冽的弧光,像她永远挂在嘴边的话:
“虞希念,记住了,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就像你父亲的承诺。”
十二岁生日那天,她收到的礼物是一本《资治通鉴》。
苏晚卿坐在梳妆台前涂口红,镜面映出她精致却僵硬的侧脸:
“女孩子也要懂权谋,省得以后像我一样,被男人骗得团团转。”
虞希念摸着书脊上冰冷的烫金,突然想起同学林薇薇收到的芭比娃娃,粉色的纱裙在阳光下会反光。
真正的裂痕出现在十四岁,那天她放学回家,看见苏晚卿的行李箱摆在玄关,父亲蹲在地上抽烟,烟灰落了一地。
“念念,” 苏晚卿蹲下来,指尖冰凉地抚过她的脸颊。
“妈妈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你要听爸爸的话。”
汽车发动的声音像把钝刀,割开了虞希念的世界。
她站在阳台上,看着母亲的白色轿车消失在巷口,突然想起上周在母亲枕头下发现的诊断书——“重度抑郁症”。
而父亲在母亲走后的第三天,带回来一个陌生的阿姨,她身上的廉价香水味,从此取代了佛堂里的檀香。
高中时的日记本里,夹着一张被揉皱的照片,那是苏晚卿离开前偷偷塞给她的,背面用钢笔写着:
“念念,别学妈妈,要活得像太阳。”
照片上的女人穿着碎花连衣裙,站在向日葵花田里笑得灿烂,完全不像那个终日诵经的清冷模样。
虞希念常常对着照片发呆,试图从那片明黄中汲取暖意,却只看见自己在阴影里的倒影。
大学录取通知书寄来那天,李建明喝得酩酊大醉。他抓着她的手腕,胡茬蹭过她的手背:
“你妈要是还在……看到你考上重点大学……”
他的眼泪滴在通知书烫金的校徽上,晕开深色的斑点,像某种无法愈合的伤口。
虞希念抽回手,走进自己的房间,反锁了门。
衣柜深处藏着一个铁盒,里面是苏晚卿的遗物:一支断了笔尖的钢笔,几张泛黄的琴谱,还有一本《飞鸟集》。
扉页上是母亲清秀的字迹:“愿你如飞鸟,越过人间的沼泽。”
可虞希念每次翻开书,看到的都是沼泽里挣扎的自己,而天空遥不可及。
她开始失眠,是从大二那年冬天开始的,窗外的雪落了整夜,她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突然想起母亲离开那天的雪。
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涌上来,她冲进洗手间,对着镜子看见自己苍白的脸,和母亲诊断书上那张照片里的人,竟有了几分相似。
氟西汀的说明书被她折成了纸船,放在窗台上,每次吃药时,她都会想起苏晚卿放在床头柜的药瓶,同样的白色药片,在时光里叠成了相同的形状。
原来抑郁症像一把锈锁,早已在她血脉里潜伏,只等某个契机,便“咔哒”一声,将她锁进永恒的黑夜。
马嘉祺第一次发现她手腕上的伤痕时,正是梧桐叶最繁盛的季节。
他们坐在图书馆顶楼,阳光透过格子窗落在她的素描本上,她正在画一只折断翅膀的蝴蝶。
马嘉祺这是什么?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道淡粉色的疤痕,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虞希念迅速抽回手,用袖子盖住伤痕,笔尖在画纸上戳出破洞。
虞希念小时候不小心摔的
她说谎时,睫毛会微微颤动,像受惊的蝶,马嘉祺没有追问,只是把刚买的薄荷糖放在她手边,银色铁盒在阳光下闪着温柔的光:
马嘉祺以后疼的时候,就吃颗糖吧
那时的虞希念还不知道,有些疼痛是糖无法治愈的。
那些蛰伏在童年褶皱里的阴影,早已顺着血脉蔓延成河,将她的世界一寸寸淹没。
而马嘉祺掌心的温度,像投入深海的星火,明明灭灭,却始终照不透她心底那把生锈的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