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冷的,带着铁锈和焦土的气息。
风穿过烈盾卫如林的刀尖,吹拂着残破的军旗,旗上染血的盾与剑图腾,像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
炎风就站在风里,他身上那件笔挺的墨蓝色军氅早已浆洗得发硬,双排金绦扣紧勒着腰身,猩红的内衬像一道凝固的血口。十九岁的他,身形已如新铸的钢锏,红发剪短,发茬如剑戟般硬挺,衬得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愈发寂冷,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军氅领口缀着的一枚徽记——倒悬的三叶草。
“粮食……还能吃多久?” 炎风的声音不高,像砂砾摩擦着生锈的甲胄。
末在他身侧半步,十八岁的青年银发比七年前更加耀眼夺目,如同月光凝固的瀑布,随意束在脑后,散落的几缕遮不住棕色瞳孔里如机械师般的冷静与一丝疲惫。他身背的武器已不是寻常弓弩,那是一架可以折叠拆卸的自制精钢强弩,弓臂处镂刻着精细的风槽与助推符文,整体流泻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骑兵营存粮尚能支撑三日,”他的声音也如机括般精准,“火铳营……一日之内,火药将罄。”
远处的孤城,维德海姆家族最后的堡垒维尔德堡,像一头蛰伏的濒死神兽,在深秋萧瑟的天幕下投下巨大阴影。城墙之上,鸦影重重,尖锐刺耳的聒噪划破寂静,仿佛死亡本身在磨砺爪牙。
“鸦啼兄弟……格里奥的看门鸹鸟来了。”炎风唇角扯出一个冰冷又狰狞的弧度,“加雷尔却在此时唤我们回头?是断头饭?还是……” 他没有说下去。远处旷野上残留的焦尸与弹痕,无声诉说着这支连战连捷,如今却已至强弩之末的大军困境。
末没有接话,只是指尖轻轻敲击着冰冷的弩身尾端。“走吧,”他抬头看向天际盘旋的毒影,“至少回去看看他留给我们什么样的刀口。”
军令如山。
即使前方只剩下敌人最后的头颅悬颈,他们也必须勒马回辕,两骑健壮的战马载着两位年轻将领,带着一股肃杀秋风也吹不散的不甘,脱离了大部队,驰向大营方向。
山风,清爽得如同刚磨洗过的刀刃。
青蓝布衫的少年走在前面,步履轻盈,仿佛踩着无形的清风。
十七岁的秋原已身量挺拔,那海蓝的眸子清澈依旧,却多了几分沉淀后的深邃,如同晴空下的深海,咖啡色的发丝随意束在颈后,露出的额际带着山野特有的朗澈,一柄刀鞘缠裹着青绸的短刀——“惊蛰”,随性地斜挎在他身后。
“小师姐,脚步轻些,石板下湿滑的青苔可不像师兄们能扶得住你。” 秋原回身,嘴角噙着一丝惯有的、气死人的坏笑,向身后的佳嬑伸出手。
佳嬑小巧精致的鼻尖皱起,气呼呼地打掉他伸来的手,十九岁的她依旧比秋原矮了一个头,咖啡色长发如丝缎垂至后心,梳起瀑布式丝滑的半扎马尾,身上翠如新芽的窄袖交领汉服,勾勒出青春美好的曲线。
“要你管?!”
她瞪圆了眼睛,清澈的瞳仁倒映着少年戏谑的脸,“下山采买又不是去踏青!再说,”她小巧的下巴微扬,带着一丝少女独有的狡黠与暧昧回击,“谁是你师姐了?小、师、弟?” 那三个字故意拖长了调子,在山阶间荡开清脆的回音。
一直沉默跟在两人后方半步的段飏,无奈地摇了摇头。七年光阴似乎只在他眼梢留下几缕更深的刻痕,青衣布履依旧,眼神却愈发温润沉静,如同深潭古玉。
“七师弟,六师妹,”他声音温和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提醒,“前方便是白鹭镇,人多眼杂,谨慎为上。”
镇上已炸开了锅。
酒肆茶棚,凡有活人的地方,都在议论一件事:“喂,听说了吗?维德海姆最近几年,快被一个叫烈盾卫的军队打垮了!”
烈盾卫,这柄从天而降的火焰之剑,焚尽了维德海姆家族绵延百里的领地,将他们最后的血脉逼到了孤城维尔德堡。
“烈盾卫……” 秋原站在喧闹的人圈外,海蓝的眼睛骤然凝结。炎风!末!两个名字如同滚烫的烙铁烫在心上,当年那个倒悬的三叶草徽记,他的结拜兄弟,与那场灭族的紫雷烈火……他猛地攥紧了拳,骨节发出轻响。
“你想去?”佳嬑几乎瞬间察觉了他的情绪变化,仰着小脸,眼中充满担忧。“玄飏师父说过……”
“……我的雷力尚且生涩,只懂皮毛,不宜妄动蛮干?” 秋原接口道,声音低沉下去,随即又抬起,目光灼灼,“但我必须确认!确认那是否就是哥哥们的血火之路!七年前生死未卜,如今怎能错过?”
段飏眉头微蹙。
“走!回山!” 秋原再无半分采买的心思,转身便向山道急掠。这一次,他的步伐更快,风在耳边呼啸,佳嬑焦急地跟上,喊道:“秋原!你慢点!等等我们!” 她伸出手想拉住少年的衣袖。
奈何秋原心中焦如火焚,身法快如一道离弦的青电。佳嬑急切伸出的手掌,只拂过一缕残留的青绸凉意,握了个空。
“师妹小心!”段飏轻喝一声,脚下风息刚起,欲施展身法阻拦。然而——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秋原身影即将没入前方山道弯角的刹那,斜刺里一片高草齐刷刷倒伏,两骑精悍战马带着硝烟与尘土,风驰电掣般冲出,马上之人,正是回营路上、心思沉重的炎风与末。
“你们手中拿的是什么!”
秋原目眦欲裂,他一眼便死死盯住了炎风紧攥缰绳的那只手上——一枚粗糙的木头徽记赫然在握,那倒三叶草的图案,正是格列家族的烙印,在他眼中,这徽记如同滴着父兄鲜血的告死符。
“噌!”
一声撕裂布帛般的锐响陡然炸裂晴空,“惊蛰”短刀已出鞘。
没有怒吼,只有一片死寂,周遭空气骤然绷紧,连风都被吸入那刀锋之上跳跃的青蛇。
刀势方起,快得人眼难追,一道狰狞刺目的裂空青电已然咆哮而出,如巨蟒裂地,笔直斩向马上的炎风与末。
“霆霓破!”
刀光过处,生死便在瞬息,炎风只觉得一股头皮炸裂的寒意顺着脊椎猛然窜起,黑瞳瞬间收缩成针尖。几乎是本能,他与身旁的末同时绷紧腰腹,身体向后如强弓满月般仰倒。两人的后背几乎贴到了战马的脊骨,马蹄声被骤然压断成急促的闷响。
“嗤嗤——!”
那道惨白带青的电蛇擦着他们的鼻尖、军氅的胸襟惊险划过。所过之处,空气爆燃,地面被犁开一道冒着焦烟的深邃沟壑,沿途碗口粗的矮树被无声割断,断面一片漆黑的熔融状。
秋原眼中厉色不减反增,“霆霓破”未建功,刀锋已然转势,这一次不再是挥洒雷电,而是“惊蛰”离手如流星坠陨。
“走!” 随着他压抑至喉间的嘶声,短刀化作一道带着毁灭意志的青光,横飙而出,刀身所裹挟的奔雷之力狂暴溢出,周遭阻路的灌丛杂树如同被无形的巨锤轰击,噼啪爆裂之声不绝,青刀去势不停,最终狠狠掼进山道旁的一块巨大磐石。
“轰隆——!” 巨石应声而裂,蛛网般的幽蓝电弧在碎石粉尘中狂闪跳跃,构成一幅诡异而华丽的死亡图谱,烟尘四处弥漫。
就在这青芒破空、碎石如瀑迸溅的掩护下,秋原的身影已如附骨之疽般扑至, 人未到,劲风已割得人面皮生痛。
“拦住!”
末的反应快若电光石火,手腕一抖,那架精钢强弩已如蛰伏的毒蛇昂首,弩弦未及绞响,秋原的双腿已然凌空,带着山风呼啸之声如重斧开山般横扫而出,这一下又快又狠,挟裹着雷鸣余威,目标正是二人座下马头。
“危险!”
几乎是同时响起的,是佳嬑带着哭腔的绝望呼喊,以及段飏急促而无法完成的吐字。
晚了!
炎风与末反应极其默契,足尖猛蹬马镫,身形如大鹏般急掠而起,他们的座驹虽受惊吓嘶鸣扬蹄,但终究是训练有素,未被当场踢爆头颅,却也被强劲的力量踹得踉跄滑退。
三人几乎同时落地, 肉搏,瞬间爆发!
“你干什么?!” 末终于厉声喝问,银发在劲风中飞扬。他的拳架异常古怪,带着机簧般的力量感,已如箭矢般射向秋原肋侧。他是机关营营长,一身工夫都在“械”道上,贴身肉搏并非长项,但配合炎风,自有章法。
“你们对我哥哥做了什么!” 秋原的嘶吼如同惊雷炸裂,对末的拳不闪不避,任凭那沉重的指节狠狠顶在腰间,剧痛令他闷哼一声,但他的左腿已如钢鞭,带着残余的雷劲,划过一个刁钻的角度,狠狠抽向炎风支撑身体的后腿。与此同时,他硬受末肋下一击的右膝,猛然向上顶撞末的胸腹。
狠戾,干脆,两败俱伤的打法。
砰!啪!
两声令人牙酸的骨肉碰撞声几乎叠在一起。
末身体急旋卸力,仍被膝顶撞得气血翻腾,跌退数步;而秋原那一记凶狠的鞭腿,更是让炎风重心顿失,整个人被扫得平地旋转半圈。
炎风黑瞳中血光一闪,他低吼一声,借旋转之势稳住身形,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刀身狭长幽暗,带着骑兵特有的肃杀。
刀尖破空,如一道漆黑的闪电,直刺秋原因鞭腿尚未收回而微微敞开的胸口,这不再是试探,是军中战场搏命的杀招。
秋原眼中寒意更甚,迎着那道夺命黑光,他竟不退反进,身体如狸猫般扭出了一个诡异的弧度,险之又险地让刀锋贴着肋下空门滑过,就在刀锋错身的瞬间,他落地的双足猛蹬地面,身体离地拔起,双腿如灵蛇绞棒,猛地夹住了炎风握刀的手腕,雷力也在这一瞬间涌入。
“喀啦!”
不是腕骨断裂声,而是秋原心中爆发的无声惊雷,明明只需腰腹发力便可彻底绞碎这只握刀的手…… 却不知杀意为何凝滞。
就在这一瞬间的凝滞, “砰——!!!”
震耳欲聋的爆鸣,一枚炽热的、仿佛带着地狱硫磺气息的子弹,撕裂了山林间的死寂,擦着秋原的耳际、贴着炎风的肩胛飞过,灼热的气浪甚至燎焦了秋原几缕鬓角发梢。
巨大的声响和生死一线的冲击,让场中三人动作瞬间定格, 秋原双腿的绞力下意识松开。
炎风喘息着后退半步,军刀垂落身侧,那双黑瞳死死地盯着秋原,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惊讶、疑惑、更多的是暴烈后的沉沉死寂。
末也稳住身形,急促喘息着,手指仍搭在腰间隐藏的机括上,弓弩已然重新上膛,对准秋原。
一只斑纹枯叶蝶,颤抖着停在不远处一株折断的草茎上。
“呼……”炎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滚烫的气息里带着腥甜的血丝,他瞥了一眼某个茂密的栎树树冠阴影,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
“尼尔,退下。” 树冠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随即彻底死寂。仿佛刚刚那惊心动魄的一枪,只是幻觉。
炎风的目光重新锁在秋原脸上,那眼神,冷得像三九天的断头铡刀。
“这一声空枪,是警告,也是提醒。”他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地上,“我刚才本该被你绞断手腕。” 他微微抬起那只曾被秋原双腿钳制的手,活动了一下关节,声音更加低沉,“你没有,我这枪……就算扯平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血气和疑惑,用不容置疑的沙哑命令道:“滚。马上滚!带着你的女人和帮手,滚出这片战场!烈盾卫的地盘,还没轮到你这号不知来路的野小子……寻衅找死!”
最后四个字,像淬过寒冰的重锤,狠狠砸向秋原。
“红发……银发……哈哈……”秋原低笑出声,那笑声却比刀刮铁石更刺耳,他缓缓站起身,海蓝色的眸子死死钉在炎风身上,目光如同淬毒的冰凌。
他没有看佳嬑和段飏劝阻的眼神,甚至连瞥一眼都没有。
他突然动了,快得宛如瞬移。
目标竟不是炎风,而是他身侧几步之外,因刚刚剧烈搏斗而脱手掉落在地的那柄军刀,秋原脚尖一勾一挑,沉重军刀落入手中,没有丝毫犹豫,“嘶啦——!”一声裂帛锐响。
刀光一闪,竟是削向炎风的肩头,他是想确认炎风肩头家族的纹身。
炎风瞳孔骤缩,本能就要暴起反击, 然而,那刀锋来得太快太狠,也太精准。
布料被锐利地切断,那枚倒悬的三叶草纹身,映在秋原海蓝色的瞳孔中。
秋原海蓝色的瞳仁,骤然被巨大的水雾淹没,肩膀上的纹章代表赫曦家族除他以外仅存的血脉,眼前的红发与银发少年正是他的结拜兄弟。
“哥……”一声悲鸣般的哽咽破喉而出,那声音沙哑含混,却压过了山风,如同濒死雏鸟的哀啼。 “……我的两位哥哥啊……原来你们……还活着!” 秋原猛地抬起头,泪水终于冲破重重堤坝,汹涌流淌过那张年轻又饱含风霜与剧痛的英俊面庞,重重砸在冰冷的军靴和脚下的黄泥地上。
“我是……秋原!!!”
炎风的身体僵在原地,那双暴烈冰冷的黑瞳里,瞬间卷起了滔天巨浪。疑惑、茫然、不敢置信……最终凝固为一片足以将灵魂冻裂的赤红。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结却像被钢铁铸死,他想迈步,双腿却如同灌了千年寒冰,牢牢钉在土地上。
末也彻底懵了,他望着那个哭泣的少年,又缓缓侧头,看向身边僵硬的炎风,手中的劲弩早已垂落,弓弦松弛无声,银发遮掩下,那张年轻却已浸染过太多冰冷与硝烟的俊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名为“惊悚”的茫然与撼动。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只有风声穿林打叶,如同天地为这场荒诞而又残酷的久别重逢,发出无尽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