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锚，在混沌的黑暗中浮沉。纷乱的梦境光怪陆离：刺耳的刹车声，冰冷的雨水，竹盛卿手臂上狰狞的伤口，他眼中转瞬即逝的滚烫星芒，还有那条悬浮在黑暗里、冰冷刺目的十二字信息……所有画面破碎、交织、旋转，最终化作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小雨？小雨？醒醒，该上学了。”
妈妈温柔的声音像穿过浓雾的光线，轻轻唤醒了沉睡的意识。
我艰难地睁开眼，清晨微白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浑身像是被沉重的车轮碾过，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和疲惫。大脑昏沉沉的，昨夜的混乱、冰冷、失落和那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如同潮湿的苔藓，紧紧附着在神经末梢。
“妈……”我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做噩梦了？”妈妈担忧地抚上我的额头，“没发烧。快起来吧，喝点热粥，精神点。” 她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米香混合着淡淡的甜味。
我机械地坐起身，接过碗。温热的瓷壁熨帖着冰凉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勺子搅动着粘稠的米粥，热气氤氲了视线。那十二个冰冷的字——“伤口不深，别多想。早点休息。”——如同刻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心湖里那片被冰封的荒芜，并未因一夜的睡眠而解冻，反而沉淀下更深的、冰冷的疲惫。
算了。
易烟雨，别想了。
他说的对，别多想。
那道伤口，只是意外。那条信息，只是礼貌。那未竟的话语，只是陈述。
所有的心悸、揣测、甚至那被他捕捉到的“星图如人心”的痴念，都不过是一场盛大而可笑的自作多情。
该结束了。
我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暖了胃，却暖不了心。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如同冰冷的潮水，慢慢淹没了昨夜所有的激烈情绪。也好。就这样吧。回到原点，回到那个角落里沉默的影子。不再仰望，不再揣测，不再……期待。
* * *
踏入教室的瞬间，一种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几道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我，带着探究、好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苏晓晓立刻像只嗅到气息的猎犬，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几步冲到我面前。
“烟雨！你怎么样？！”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圆圆的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巨大的八卦渴望，眼睛亮得惊人，“昨晚担心死我了！电话也不接！信息也不回！竹神怎么样了？！他手臂伤得重不重？缝针了没有？校门口到底怎么回事？！还有医务室！你俩……”
“晓晓！”我打断她连珠炮似的追问，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冷漠的平静，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我没事。竹盛卿同学……应该也没事。” 我刻意用了疏离的称呼，避开她灼热的目光，侧身绕过她，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动作利落得像在切割什么。
苏晓晓被我反常的平静和疏离噎住了，愣在原地，一脸错愕地看着我。教室里其他几道探究的目光似乎也因我这“拒人千里”的态度而收敛了一些。
很好。就这样。易烟雨。
我拉开书包拉链，拿出书本，动作机械。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书包侧袋——那里放着我的手机。昨夜那条冰冷信息的存在感，隔着布料清晰地传来。我强迫自己忽略它，像忽略一块嵌入血肉的冰。
一整天，我都将自己封闭在一个无形的茧里。听课，记笔记，做题。目光低垂，不与任何人对视，更刻意地避开教室中央靠窗的那个位置。苏晓晓几次试图凑过来，都被我用沉默和刻意转开的身体挡了回去。她脸上的担忧和困惑越来越浓，最终化成了无奈和一丝受伤的委屈。
收发作业本时，我的动作前所未有的迅速和精准。走到他的座位旁，放下，指尖触碰冰冷桌面，转身离开。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眼神全程低垂，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和偏移。像执行一项设定好的程序，精准，冰冷，不带任何感情。
他就在那里。我能用余光感知到他的存在。他似乎在看我？或者没有？不重要了。那道目光是平静是审视是冷漠？也不重要了。
“别多想。”
这三个字，成了我此刻唯一的护身符，也是禁锢灵魂的冰冷枷锁。
* * *
放学的铃声如同赦令。我几乎是第一个收拾好书包，低着头，快步走出教室，将苏晓晓欲言又止的呼唤和教室里尚未散尽的喧嚣甩在身后。只想快点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初夏傍晚的风带着暖意，吹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我沿着熟悉的梧桐巷慢慢走着，脚步沉重。夕阳将梧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如同我心底那片无法驱散的阴霾。
巷子很安静。走到巷子中段，靠近我家院门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目光被巷子尽头那棵最老的梧桐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
是竹盛卿。
他背着书包，安静地站在树下。夕阳的金辉穿过层叠的梧桐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着地面，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手臂上，校服袖子挽起了一截，露出了下面缠绕的、刺眼的白色绷带。
我的心猛地一揪！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他怎么会在这里？！在我家巷口？！他想干什么？！
几乎是想也没想，我猛地低下头，加快脚步，几乎是贴着巷子另一侧的墙壁，像只受惊的兔子，只想飞快地溜进院门，避开这突如其来的、令人心慌的相遇！
就在我即将与他擦肩而过、手指已经触碰到冰凉院门铁环的瞬间——
“易烟雨。”
那个清冽平静的声音，如同精准的定位，清晰地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力量，穿透了巷子的寂静和我急促的心跳。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指尖死死抠住粗糙的门环，冰冷的触感刺入皮肤。
他……叫我了。
他果然是在等我！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别多想”枷锁禁锢的冰冷理智激烈地冲撞着！不能回头！易烟雨！快进去！当作没听见！他手臂的伤已经“不深”了！他让你“别多想”！快走！
我死死咬着下唇，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开院门，侧身就要往里冲！
“你的笔记本。”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却仿佛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急切？或者别的什么？
笔记本？
我的动作再次顿住！下意识地摸向书包——那个记录着物理公式和我无数隐秘心事的硬壳笔记本，确实不在！昨天在医务室慌乱中……遗落了？！
巨大的震惊让我猛地转过身！
竹盛卿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他手里拿着的，正是我那本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清隽的脸上，光影交错。他的目光沉静地看着我，眼底深处没有了医务室里的滚烫星芒，也没有了实验室里的锐利审视，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然而，在那片平静之下，我仿佛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水面微澜般的……**波动**？像在竭力维持着什么。
他伸出手，将笔记本递向我。动作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
“昨天，”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清晰地落入我的耳中，“落在医务室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防备、所有的冰冷理智，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物证和近在咫尺的他击得粉碎！只能僵硬地、像个提线木偶般，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本失而复得的笔记本。
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触碰到了他的指尖。
冰冷，转瞬即逝。
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谢……谢谢……”我的声音干涩细小，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迅速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只想立刻逃离。
就在我收回手，紧紧攥住笔记本，准备再次转身冲进院门的刹那——
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手中笔记本的封面。
深蓝色的硬壳封面，靠近右下角的地方……
多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却无比清晰的——**折痕**。
一道崭新的、带着明显人为痕迹的折痕。
像一道微小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这道折痕……哪里来的？
昨天在医务室，我慌乱中将它遗落前，封面明明是平整的！
是竹盛卿……他翻看了？
他看到了什么？！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微弱的悸动！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无声的质问！
竹盛卿依旧平静地看着我。在我惊恐目光的注视下，他几不可察地……抿了一下唇。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快得如同错觉。然而，他沉静眼眸深处那片竭力维持的平静，似乎被这道无声的质问激起了一丝更深的涟漪。那涟漪里，似乎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一闪而过的狼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还有……更深沉的、我看不懂的东西。
他没有解释。
没有否认。
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变化。
只是在那道无声的质问目光下，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移开了视线**。
他的目光，越过了我的肩膀，投向巷子深处被夕阳染红的墙壁，或者更远的地方。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侧脸在夕阳的光线下，线条显得有些紧绷。
沉默。
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笼罩了狭窄的梧桐巷。
只有远处归巢的鸟雀发出零星的鸣叫。
他移开了视线。
像一个无声的……默认。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力，丝毫不亚于昨夜那条冰冷的信息！心湖深处那片被冰封的荒芜，在这道细微的折痕和他移开视线的默认下，轰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他看到了！
他一定看到了笔记本里那些隐秘的、关于他的、不敢见光的文字！那些关于“星图如人心”的痴念，那些试图解读他轨迹的妄念，那些……少女最卑微又最滚烫的心事！
巨大的羞耻感如同烈火般瞬间灼烧全身！脸颊滚烫得如同岩浆！易烟雨，你所有的秘密，所有的痴心妄想，都赤裸裸地暴露在了他的目光之下！像一个被当众解剖的标本！
然而，在这灭顶般的羞耻之下，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却如同破冰的泉水，从裂缝深处悄然涌出！
他没有嘲笑。
没有质问。
没有用那条信息的冰冷姿态来羞辱我。
他甚至……在默认之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和紧张……移开了视线？
这道崭新的折痕，和他此刻移开视线的默认，像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光，刺破了“别多想”的冰冷枷锁，也刺穿了昨夜那条信息带来的绝望冰层！
竹盛卿……
你平静无波的外表下，那颗如同浩瀚星图般复杂的心，是否也因这道折痕……而悄然偏移了轨迹？
我紧紧攥着那本带着崭新折痕的笔记本，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我死死地盯着他移开视线的侧脸，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看着他微微滚动的喉结……
风暴的中心，投来的不再是审视的冰芒，也不是救赎的伞。
而是……一道沉默的折痕。
一道在他平静宇宙里，悄然刻下的、无法抹去的灼痕。
(第十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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