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从未如此尖锐又如此漫长。当那冗长的尾音终于在教室里彻底消散，巨大的喧嚣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空间。桌椅碰撞声，书包拉链声，兴奋的谈笑声，汇成一股嘈杂的洪流，裹挟着迫不及待的人潮涌向教室门口。
我坐在座位上，手指死死抠着桌沿，指节泛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如同密集的鼓点，几乎盖过了周围的嘈杂。血液一股股涌向头顶，又在耳膜里轰鸣着冲回心脏，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窒息感。脸颊滚烫得惊人，手心却一片冰凉粘腻。
来了。
就是现在。
那个在梧桐巷暮色中，被他用紧张的眼神和微颤的手指许下的邀约——放学后，校门口见。
巨大的期待像一只膨胀到极致的气球，塞满了整个胸腔，带着甜蜜的窒息感。然而，紧随其后的，是排山倒海般的恐慌和患得患失的煎熬。
他真的会等吗？
昨天傍晚那仓促的逃离，那瞬间恢复的平静面具，会不会只是他一时冲动后的……后悔？
校门口那么多人……他会站在那里等我吗？如果被人看到……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心脏，带来尖锐的疼痛。
“烟雨！发什么呆呢！走啊！”苏晓晓的声音像炸雷般在耳边响起，她一把拽起我的胳膊，圆圆的脸上满是回家的雀跃，“快点！食堂糖醋排骨要没了！”
我的身体像被钉在了椅子上，僵硬得无法动弹。“晓晓……”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我还有点事……你先走……”
“啊？什么事？”苏晓晓狐疑地看着我通红的脸和躲闪的眼神，“你该不会还在为昨天的事……”她的话没说完，但圆溜溜的眼睛里已经燃起了熟悉的八卦火焰。
“不是！你别瞎猜！”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抽回胳膊，声音因为紧张而拔高，“就……就是去图书馆找本书！你先走！” 说完，我几乎是慌乱地低下头，手忙脚乱地往书包里塞着最后几本书，动作仓促得像在掩盖什么。
苏晓晓看着我反常的慌乱和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借口，脸上的狐疑更重了，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我懂我懂”的促狭笑容。“哦~~~找书啊~~~”她故意拉长了语调，眼神在我和教室门口之间暧昧地扫了扫，“行吧行吧，那你慢慢‘找’~~~”她拖着长音，笑嘻嘻地背着书包，一步三回头地汇入了离开的人流。
教室里的人迅速减少，喧嚣声渐渐远去。最后几个同学也离开了，只剩下桌椅凌乱的空旷和令人心悸的死寂。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斜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寂寥的光带，光带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我僵硬地坐在座位上，竖着耳朵捕捉着走廊里最后一点脚步声的消失。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带着要将肋骨撞碎的力道。巨大的勇气和更深的恐惧在体内激烈地搏杀。
去吗？
还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像鸵鸟一样躲在这里？
易烟雨，你还在怕什么？他手臂上的伤是为谁受的？他笔记本上那道折痕是给谁看的？他昨天紧张的眼神和那句“一起走”是假的吗？
可是……万一呢？万一他后悔了呢？万一他根本没来呢？万一……
就在勇气即将被恐惧彻底吞噬的瞬间，书包侧袋里，那本深蓝色硬壳笔记本粗糙的封面触感，清晰地传来。那道崭新的折痕，像一道微小的电流，瞬间刺穿了所有的犹豫和退缩！
去！
必须去！
哪怕只是去确认一个答案！哪怕只是去撞破一场空欢喜！哪怕……再经历一次灭顶的羞耻！
巨大的决心如同最后的燃料，猛地点燃了身体！我“嚯”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寂静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抓起书包，不再犹豫，迈开脚步，朝着教室门口，几乎是奔跑着冲了出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夕阳的光将我的影子在墙壁上拉得斜长，随着奔跑而剧烈晃动。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敲打着紧绷的神经。楼梯，一级，两级……心脏在狂奔中快要跳出喉咙！
冲出教学楼大门，傍晚温热的空气裹挟着喧嚣扑面而来！校门口巨大的空地上，人流如织！放学的学生像归巢的群鸟，推着自行车，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地涌向各个方向。嘈杂的声浪瞬间将我吞没。
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在攒动的人头中急切地搜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脸颊滚烫，呼吸急促！在哪里？他在哪里？！
左边？没有！
右边？没有！
校门正前方？没有！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喉咙！他没来？！他真的没来？！昨天的邀约……真的只是……一场幻觉？！
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燃起的勇气火焰。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脚步变得沉重无比。我像个迷路的孩子，失魂落魄地站在汹涌的人潮边缘，茫然地看着一张张陌生的、洋溢着归家喜悦的脸庞从眼前掠过。夕阳的金辉刺得眼睛发疼，视线渐渐模糊。
易烟雨，你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还在期待什么？
还在……
就在绝望的冰冷即将彻底冻结心脏的刹那——
我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猛地定格在校门左侧那棵巨大的、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
树下，一个挺拔的身影，安静地伫立着。
他微微侧着身，背对着汹涌的人潮，面朝着教学楼的方向。夕阳的金辉穿过层叠的梧桐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跳跃的光影。他背着书包，身姿依旧挺拔如竹，只是那惯常的从容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是竹盛卿！
他真的在！
他在等我！
巨大的狂喜如同被压抑的火山，瞬间冲破冰封的绝望，在心底轰然爆发！血液疯狂地涌向四肢百骸，又在下一秒全部冲回大脑！脸颊的温度飙升到极致！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仿佛都亮了起来，周围嘈杂的人声瞬间远去，只剩下那个树下挺拔的身影，在金色的光影里，清晰得如同神祇降临！
他……在等我！
他真的在等我！
巨大的喜悦和一种失而复得的眩晕感让我几乎站立不稳！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想要尖叫的冲动，脚步不受控制地朝着那棵梧桐树，朝着那个身影，一步一步地挪动。
越靠近，心跳越快。
越靠近，他的身影越清晰。
他穿着干净的白色校服衬衫，袖子依旧规整地挽到手肘，露出下面缠绕的白色绷带。夕阳的光线落在他清隽的侧脸上，勾勒出完美的轮廓。他似乎微微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地面，又似乎在专注地等待着什么。
就在我距离他只有几步之遥，脚步因为巨大的悸动而微微发颤时——
他似乎感应到了我的靠近。
那低垂的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抬了起来。
目光，穿过最后几步的距离，穿透了斑驳的光影和傍晚的喧嚣，精准地、沉甸甸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四目相对。
轰！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折射出温暖而璀璨的光芒。那光芒深处，没有了昨日梧桐巷里的惊涛骇浪和狼狈紧张，也没有了医务室里的滚烫星芒或冰冷审视。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纯粹的……**专注**和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一个极其浅淡的、却无比清晰的弧度。
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小石子，漾开一圈温柔的涟漪。
他没有说话。
没有招手。
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只是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我。那沉静的目光里，清晰地倒映着我此刻因为狂奔而微红的脸颊，因为紧张而微微睁大的眼睛，和因为难以置信的狂喜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然后，在那无声的对视中，他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默契，微微侧过身，朝着校门外那条被夕阳染成金色的林荫道，轻轻地……**抬了抬下巴**。
一个无声的示意。
一个等待确认的邀请。
风暴的中心，终于不再只是投来光、刻下折痕、发出邀约。
此刻，在这喧嚣散尽的校门口暮光里，他用一个沉静的眼神和一个无声的颔首，清晰地为我……**指明了方向**。
而我紧握着书包带、微微颤抖的手，终于找到了……**归途的起点**。
(第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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