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晚风带着白日未散的闷热，懒洋洋地拂过街道。小心默默跟在伽罗身后半步的距离，路灯的光晕一个接一个地漫过他们的头顶，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缩短又拉长。
伽罗推着他那辆半旧的自行车，链条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轮子碾过铺着新落叶的小径，沙沙作响。他侧头看了一眼走在旁边的人：“今天又绕到哪去了？”
小心双手插在深色的外套口袋里，步子迈得不大，和伽罗推车的速度保持着微妙的同步。他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不服帖的深紫色头发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闻言，他只是幅度极小地抬了抬下巴，目光指向公园西边那片新修得七拐八绕、指示牌还没完全装好的小迷宫般的儿童拓展区。那片区域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香，大概是路旁绿化带里新栽的某种小灌木开花了，气味很陌生。他踩着自己的影子边缘，目光落在前面那人宽阔平直的肩膀上，那深蓝色的布料在灯光下泛着一种沉稳的暖意。
伽罗步子迈得不大，有意无意地配合着他的节奏。他侧过头，声音在安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下次任务要是结束晚了，又找不到打车的位置，就直接给我发定位。别像今天这样，一个人绕到西区仓库那边去。”
小心闷闷地“嗯”了一声，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伽罗了然地点点头，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意外，倒像在确认一件日常小事，“新区路是有点绕。没事，下次就知道了。” 他腾出一只手，习惯性地想去揉揉那颗低着的脑袋，手指在半空顿了顿，又自然地落下去，轻轻拍了下小心的肩膀。那动作快得像拂过一阵微风，带着点安抚的意味。
小心没躲，也没抬头，只是脚步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又跟上。他感觉到肩膀被拍的地方残留着一点温热。
伽罗继续推着车往前走，链条的“咔哒”声和车轮的“沙沙”声重新成了背景音。“明天下午，”他像是临时想起，语气随意，“我有个能源局的临时监测任务，要去西郊那边，估计回来得挺晚。”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天黑了，你要是想快点回来，别往那些新地方走。”
“嗯。” 一个很轻的单音节从小心喉咙里逸出来。他依旧看着脚下被车轮碾过的落叶碎片，眼神有点放空。
明天，西郊很远。伽罗不在。
空气安静了几秒，只有树叶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自行车把手上的金属铃铛，随着伽罗推车的动作轻轻晃了一下，没发出声音。
今天傍晚小心的单人任务结束，通讯器正好没电自动关机，他凭着模糊的印象朝家的方向走，结果越走越陌生，四周的建筑渐渐变成了低矮的仓库和堆场，暮色沉沉压下来，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切。
最后还是伽罗找了过来，隔着一段距离，他就听见了那熟悉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切喊着他的名字。
那种熟悉的、如同被无形绳索骤然勒紧胸口的感觉又来了。不是害怕迷路，而是当伽罗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心底骤然翻涌上来的、混杂着依赖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暖流，几乎让他喉咙发紧。
他讨厌这种感觉，但又无法摆脱。
“总不能每次都麻烦你。”小心低声说，视线垂下去，盯着自己运动鞋尖蹭上的一小块灰。
伽罗的脚步顿住了。他转过身，深邃的蓝眼睛在路灯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专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这不是麻烦。”他伸出手，轻轻搭在小心超人的肩膀上，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感隔着薄薄的衣料透过来，“我会帮你怎么认路。”
小心抬起头，对上那双眼睛。伽罗的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今晚有空。教你认认星星，看北斗找北极星。以后天黑，就算我不在，你抬头看看天，至少能知道大概的方向在哪边。” 他侧过头，看向小心，暮色里，那双湖蓝色的眼睛显得很亮，“比看那些新路牌靠谱。”
那点温和的笑意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小心感到自己耳根似乎又有些发烫，他飞快地别开眼，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好。”
他们的观星台是在一个公园的小山坡顶，那是块铺着防腐木的圆形平地。自行车靠边停好，伽罗走到平台中央，仰起头。天色已经彻底沉入靛蓝，几颗早起的星星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闪着微弱但清晰的光。晚风掠过山坡，带来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和近处草木的气息，吹得人衣角微微鼓起。
“过来点。” 伽罗没回头，朝身后招了下手。
小心依言走过去，在伽罗身边站定，也学着他的样子仰起脸。天空像一块巨大的、缀着碎钻的深蓝色丝绒，无边无际地铺展开。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看见那边了吗？” 伽罗抬起手臂，指向东北方向一片密集的星群，“最亮的那几颗，连起来像个勺子柄，那就是北斗七星。”
小心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确实，有七颗星星比其他星星亮一些，排列成一个歪斜的勺子的形状，在深蓝的夜幕里清晰可辨。他专注地看着，试图在心里勾勒出那个勺子的轮廓。
“找到勺子口那两颗最亮的，” 伽罗的声音在安静的夜空下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引导的耐心，“沿着它们连线的方向，向外延伸大概五倍的距离……”
他的手臂稳稳地举着，指尖在虚空中缓缓移动，如同在描画一条无形的延长线。小心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移动的指尖，从勺口的两颗星，向外延伸，延伸……然后，视线不知不觉地，从伽罗指向天空的指尖滑落下来。
滑过那截结实有力的小臂线条，滑过被晚风吹得微微贴身的深色短袖T恤布料勾勒出的肩臂轮廓，最后，落在他颈侧。夜色模糊了细节，却让那微微凸起的喉结线条显得格外清晰。随着伽罗清晰讲解的话语，那喉结正规律地、无声地上下滚动着。
“……一直延伸出去，看到那颗特别亮、特别稳，孤零零悬在那里的星星没有？”伽罗的声音还在继续，低沉而稳定，像某种安心的背景音，“那就是北极星。”
小心的目光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牢牢粘在那滚动的地方。晚风吹过，带来伽罗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阳光和机油的味道，一种干净又可靠的气息。小心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比刚才快了一点，在胸腔里不轻不重地敲着鼓点。他试图把注意力重新拉回天空，拉回那颗传说中能指明方向的星星上，可眼角的余光，甚至耳朵里捕捉到的、伽罗说话时喉结处那细微的震动，都在顽固地把他拉回原地。
“它很特别，”伽罗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笃定的力量，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身边人的走神，“无论春夏秋冬，不管我们在星星球的哪个角落，只要你能找到它，它就永远在那里，永远为你指着正北的方向。永远不会变。”
永远在那里。永远不会变。
这几个字像带着重量，沉甸甸地落在小心心尖上。他盯着伽罗颈侧那点凸起，看着它随着呼吸和说话轻微起伏，脑子里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一圈圈难以言喻的涟漪。一种莫名的、带着点微涩又微暖的情绪悄悄涌上来。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夜风：
“如果……它偏离了呢？”
话一出口，小心自己先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会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星星怎么会偏离？课本上说了，伽罗刚刚也说了，它是永远不变的。
果然，身边讲解的声音戛然而止。
四周瞬间只剩下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和远处城市隐隐约约的嗡鸣。那规律的、无声的滚动也停住了。
小心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睫飞快地颤动了一下，目光终于从伽罗的喉结上猛地拔开，重新投向那片深蓝的、缀满星星的夜空。他不敢看伽罗的表情，只觉得脸颊有点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
短暂的、近乎凝滞的安静。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几秒。
然后，他听到伽罗很轻地吸了一口气，声音重新响起，却和刚才讲解时那种清晰的笃定完全不同了。那声音低沉了些，放缓了些，像裹上了一层夜色的温柔绒布，带着一种奇特的、被什么东西骤然击中的停顿感：
“它不会偏离的。” 伽罗说，每一个字都吐得很清晰，很认真，像是在强调一个无比重要的真理，“因为北斗七星……会一直指着它。”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确认什么。小心能感觉到伽罗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脸上，带着探究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温度。他硬着头皮，依旧固执地看着天上那颗孤零零的北极星，手指在口袋里悄悄蜷缩起来。
“如果……” 伽罗的声音再次响起，更轻缓了，像怕惊扰了什么，“我是说如果……它真的偏离了轨迹……” 他像是自己也觉得这个假设有些不可思议，尾音带着点不确定的微扬，“那它……也一定是找到了另一颗，它更想去守护的星星吧。”
更想去守护的星星？
小心猛地转过头。正对上伽罗垂落下来的目光。
就在这一刻，山坡下，公园里的路灯齐刷刷地亮了。昏黄温暖的光线瞬间铺满了蜿蜒的小径和低矮的树丛，也毫不吝啬地涌上了观星台，将他们两人温柔地笼罩其中。
那骤然亮起的光，毫无保留地映进了伽罗骤然低垂的眼眸深处。小心清晰地看到，那片深邃的湖蓝色里，落满了细碎的、温柔的星芒，还有自己小小的、带着点惊愕的倒影。那眼神不再是平时那种可靠的沉稳，而是一种……一种他从未在伽罗眼中见过的、近乎柔软的光亮，带着一种直击心底的认真，专注地只映着他一个人。
仿佛周遭的星光、远处的灯火、整个喧嚣的世界，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只有伽罗眼中那片盛满了星光和灯火的、温柔的蓝，清晰地映着自己，带着一种让人心跳失序的专注。
小心像是被那目光烫了一下，飞快地重新转回头，再次望向天空。他感觉自己的脸颊更烫了，耳朵尖也烧了起来，幸好夜色和灯光都替他做了掩护。他有些无措地盯着那颗北极星，试图找回一点刚才讨论天文话题时的冷静。
脚下的影子，在路灯的光线下，被清晰地投射在木地板上。两个影子靠得很近，随着他们姿势的微小变化，时而拉得细长，越过观星台的边缘投向山坡下的黑暗，时而又缩短，亲密地交叠在脚下的木纹里。光影交错，无声地演绎着距离的微妙变化。
伽罗也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小心身侧，目光似乎还停留在小心微微泛红的耳廓上，又似乎重新投向了遥远的星空。晚风继续吹着，带着夜晚特有的凉意，却吹不散两人之间那突然弥漫开的、粘稠又沉默的暖意。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小心盯着地上那两个时而靠近、时而拉长的影子，看了很久很久。路灯的光晕在眼前扩散开一点模糊的光圈。他抿了抿唇，终于鼓起勇气，打破了这令人心慌意乱的寂静。声音依旧是轻轻的，像一片羽毛飘落，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了伽罗的耳中：
“北斗七星会一直指向北极星……” 他重复着伽罗刚才的话，像是在确认一个已知的、却在此刻被赋予了全新重量的真理。
“嗯，没错。” 伽罗立刻回应，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比平时更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所以你迷路了也不用怕，只要找到它们，就能找到方向回家。”
小心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他和伽罗被路灯拉长又缩短、此刻正亲密交叠在脚边的影子上。那纠缠在一起的暗色轮廓，仿佛给了他某种无声的勇气。他深吸了一口气，夜晚微凉的空气涌入胸腔，带着草木的气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没有看伽罗，而是越过伽罗的肩膀，投向更远处那片被城市灯火晕染成暖橙色的夜空。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坦率，轻轻敲碎了四周所有的背景音：
“可每次迷路，” 他说，每一个字都像被夜风仔细地熨烫过，“我第一个想找的……是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连风声都停滞了一瞬。观星台上只剩下远处城市隐隐的嗡鸣，和两人之间骤然拉紧的、无声的弦。
伽罗推着自行车的手，猛地攥紧了冰凉的金属车把。那突如其来的力道让指节微微泛白，手心里瞬间沁出了一层薄汗。自行车的前轮似乎被脚下不平的木地板硌了一下，车身极其轻微地晃了晃。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锁在身边少年的侧脸上。
伽罗想，小心太狡猾了，这不亚于“我喜欢你”的话简直就是犯规。恍然间他突然想起一些事情，一个爱看星星的人怎么可能认不懂星星？怎么可能还要他来教。
昏黄的路灯光线温柔地勾勒着小心的轮廓。他依旧微微偏着头，看着远处的灯火，深色的发丝被晚风吹拂，轻轻扫过光洁的额头。浓密的眼睫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真实的情绪。
但那挺直的鼻梁，紧抿的、似乎带着点倔强的唇线，还有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条，都在路灯下清晰地显露出来。伽罗甚至能看到他脸颊上那层几乎透明的、细小的绒毛，在暖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晕。
时间好像被按下了慢放键。伽罗张了张嘴，喉结清晰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胸腔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闷闷的，带着一种陌生的、汹涌的暖流，瞬间冲散了刚才讲解星辰时的条理分明。他只觉得心口那片地方，又软又胀，像被塞进了一团温热的、蓬松的云。
过了好几秒，也许是夜风重新开始流动，吹动了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伽罗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比平时更低哑了几分，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质感，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夜色：
“嗯。” 他应了一声，很轻，却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砸在寂静里。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量，然后才把那句沉甸甸的话完整地吐出来：
“真狡猾啊，那我这颗北极星就会偏离了，为找到你而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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