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球的夏天,总是来得特别早。刚进入六月没多久,就已经是8月了。
午后的阳光就已经带上了灼人的力度,懒洋洋地透过宅家那扇总是擦得不够干净的窗户,在客厅地板上投下几块歪斜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安静得只剩下窗外偶尔经过的浮空车那闷闷的引擎声,以及屋内老式机械钟指针规律行走的“滴答”声。
小心坐在矮桌旁的地板上,低着头,专注地擦拭着一把略显陈旧的激光剑。他的动作很慢,指尖仔细地拂过剑柄上每一道细微的划痕,眼神沉寂得像一潭深水。桌上放着一杯水,早已没了热气。
“咔哒。”
门锁发出一声轻响,开心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带进一股燥热的风和永不枯竭的活力。
“小心!还在家发呆呢?走啦走啦,游乐园新开了超大的水上项目,甜心他们都已经先过去了!”他嗓门洪亮,瞬间填满了屋子里每一个安静的角落。
小心擦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不去。”
“为什么啊?听说可好玩了!水花溅得老高!你都多久没跟我们一起出去玩了?”开心几步凑到桌前,弯下腰,脸几乎要贴到小心面前,试图捕捉他的眼神。
“有事。”小心的回答依旧简短,听不出任何情绪。他放下了激光剑,拿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水是凉的,顺着喉咙滑下去,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开心看着他平静的侧脸,自己脸上的兴奋慢慢淡了下去。他挠了挠头,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的目光扫过小心刚刚放下的那把激光剑,眼神闪烁了一下。
“又在擦这把剑……是不是又在想伽罗……”他话说到一半,猛地刹住,有些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啊!我是说……那个……反正就是出去散散心嘛,总待在家里多闷啊。”
“。。。”小心放下水杯,站起身,将激光剑仔细地、近乎郑重地收回墙边的武器架。那里并排放着几把形态各异的武器,唯独他刚才擦拭的那一把,颜色是深邃的蓝,款式单调也与其他的格格不入,显得格外突兀,但又似乎它本就该在那里,占据着那个位置。
开心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那……好吧,你要是改变主意了,随时用通讯器呼我们哦。我们先去玩了。”
“嗯。”小心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屋子再次陷入那种被拉得很长、几乎凝滞的寂静里。阳光悄悄移动了一点角度,不偏不倚地照在了武器架那把孤零零的蓝色激光剑上,冰冷的剑柄反射出一点刺眼而冷硬的光。
小心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那点光斑,看了很久。
从伽罗离开,到现在,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又好像一切都发生在昨天。最开始的那段日子,大家都尽量避免在他面前提起那个名字。家里总是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气氛,连开心说话都会不自觉压低音量。小心能感觉到他们投来的、带着担忧和试探的目光。
他并不觉得特别难过,只是有点……不习惯。身边突然少了一个总是默默陪在身侧的身影,少了一个会在战斗间隙看向他、用眼神询问“没事吧”的人,少了一个即使他不说话也能理解他意思的存在。
应该只是不习惯。
他理解大家。真的理解。伽罗对于星星球,是值得铭记的英雄;对于伙伴们,是曾经并肩作战、交付性命的战友,是重要的朋友。
但生活总要继续,开心依旧咋咋呼呼充满活力,甜心依旧执着于她那些可怕的料理,花心依旧关注着他的发型和形象,粗心依旧会忘带东西甚至忘掉任务内容。
这很正常。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不能要求别人永远停留在过去的悲伤里,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轨迹。
所以,当小心清晰地意识到,伽罗在其他人生活中的痕迹正在被时间不可避免地、缓缓冲淡时,他也默默地、自然而然地调整了自己应对他们的方式。他们依旧是他最重要的家人,这一点永远不会变。但他不会再和他们分享任何与伽罗有关的情绪。那些翻涌的、沉默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记忆和感受,被他妥帖地、深深地藏了起来,藏在每一个看似平常的日出日落之间。
不是不在乎其他人,只是他更想紧紧守住那份独一无二的“在乎”。
以前,伽罗对他好,是那种毫无保留的、甚至有些“双标”的好——会对开心的莽撞表示摇头和警告,却总会纵容小心的偶尔出格;会对别人保持礼貌距离,却会自然而然地变成魔方落在他掌心。所以小心也对伽罗好,回报以同样的、独特的、“双标”的信任和依赖。
可伽罗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小心其实一直不太明白,或者说,他从未有机会去仔细想明白。
他后来偶尔会翻看一些书,书上有些句子写得晦涩,“爱不是救赎的承诺,而是存在荒漠中一次悲壮的燃烧”。他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道理,却又隔着一层模糊的纱。
从他第一次见到伽罗起,那团炽热而耀眼的蓝色能量生命体在他眼前绽放时,他心里似乎就有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触动,猛烈、灼热,几乎要冲破他与生俱来的冷静和程序设定的束缚。
但他下意识地压制了,他不允许自己失控,他知道一旦任由这种陌生的情感泛滥,可能会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所以他总是用更深的沉默来应对伽罗带着温度的靠近,用更冷的表情来掩饰内心的波澜。
然而,这些东西的发生,似乎从来不讲道理,也不受控制。它悄无声息地滋长,盘踞,生根,等他隐约察觉时,早已深入骨髓。
小心或许无法对伽罗过去所有的经历和内心挣扎完全感同身受,但他无比清楚地知道,伽罗是一个内心无比强大和坚韧的人。正因如此,伽罗完全有权利在某个时刻感到疲惫和心灰意冷,并做出他的选择。
而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从最开始生疏的“点头之交”,到后来默契的“一个眼神就足够”,每一步都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直到那场最终的大战。直到伽罗化作漫天莹蓝色的光点,璀璨而决绝。直到他徒劳地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日子一天天过去,战斗,休息,巡逻,待命。星星球依旧很核平,甚至比以前更加宁静。
小心的生活似乎也回到了正轨。他依旧话少,出任务时果断利落,待在家里时大部分时间在发呆或是擦拭那把蓝色的激光剑。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比如,早晨醒来,他会下意识地看向床的另一侧,那里空荡荡的,被子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伽罗以前偶尔会变成人形态留宿在这里,有时是聊得太晚,有时只是单纯不想变回魔方形态待在桌子上。
比如,吃饭时,他会习惯性地拿出两个碗,走出厨房后才猛然惊觉,然后对着多出来的那个碗愣上几秒,再默默地放回去。
比如,出门巡逻,经过某个他们曾一起战斗过的街角,他会突然停下脚步,仿佛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温和的笑意叫他:“小心。”猛地回头,却只有熙熙攘攘的陌生人群。
那天下午,他去超市采购生活用品。经过饮料区时,看到货架上摆着新口味的能源液饮料,包装纸是鲜艳的蓝色。他记得伽罗以前很喜欢尝试各种新出的能源液口味,每次发现新品都会买两瓶,然后塞给他一瓶,眼睛亮亮地、带着点期待地问:“怎么样?这个味道还不错吧?”
小心通常只会回答“还行”或者“一般”,但伽罗下次还是会兴致勃勃地和他分享。
此刻,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从货架上拿了两瓶那种新口味的能源液。走到收银台,扫码,付款。提着购物袋走在回家的路上。
走到宅家楼下,他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习惯性地抬头,看向自家阳台。阳台上空空如也。以前,如果他出门时间稍长,伽罗有时候会等在那里,看到他回来,会笑着朝他挥挥手。
小心低下头,加快了脚步走进楼道。
回到家,他把买来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归置好。最后,只剩下那两瓶蓝色的能源液,并排立在桌面上,瓶身上因为低温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慢慢汇聚,滑落。
他拿起其中一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
味道异常甜腻,还带着点人工香精的涩味,并不是他喜欢的口味。但……伽罗大概会喜欢吧?毕竟伽罗喜欢吃的西瓜,也是那么甜。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出来的瞬间,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脸颊上的湿意。他一直以为那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手背上的,是瓶身冰冷的冷凝水。
像一把锈蚀迟钝的刀,猝不及防地、缓慢地割开了他一直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并不锋利,甚至有些拖泥带水,带着冰冷的铁腥气,一点点地割开皮肉,露出底下从未真正愈合过的、鲜红的血肉。
他握着饮料瓶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
没事的。他告诉自己。
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吗?
这种瞬间,无处不在。他刷牙的方式,是伽罗某天闲着没事时教他的所谓的“阿德里星军式快速刷牙法”;电视柜最下面的抽屉里,还放着伽罗偷偷藏起来的、几个小心玩的魔方;甚至有时在深夜,万籁俱寂,他恍惚间似乎还能闻到空气里那股淡淡的、属于伽罗的、像是鸢尾花和阳光混合后的干净味道。
所有这一切,日常的,细微的,不起眼的,都在清清楚楚、一刻不停地提醒他:伽罗不在了。那个会对他笑、会陪在他身边、会把中间最甜的第一口西瓜让给他、会在他身后挡住所有危险的人,不在了。
他不是今天才意识到这一点。从爆炸发生的那一刻,从他亲眼看着那抹蓝色消散的那一刻,他就比任何人都更冷静、更清醒地知道,伽罗死了,为了保护星星球,为了保护他们,牺牲了。
他过后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崩溃的迹象。他只是沉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继续生活,一如既往。
可直到这些细微末节的东西,如同绵绵不绝的针,一遍又一遍,精准地扎进他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缝隙里,他才真正体会到一种迟来的、庞大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茫然和钝痛。
伽罗离开得太突然了。突然到,他甚至来不及去仔细分辨和定义,他们之间那段深刻又复杂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是彼此信任的朋友?还是……某种超越这一切的、更加紧密的、他却因为年轻和懵懂而从未敢去深想和触碰的东西?
他还没有来得及弄明白,伽罗就不在了。连一个询问、确认、甚至告别的机会都没有给他留下。
从此,往后余生,都像是带上了一个恶毒的、无形的诅咒。快乐是不完整的,总会突然想到,如果他也在,会怎么样。安静是危险的,因为回忆会无孔不入,将人吞没。战斗时,背后总会感到一丝不可忽略的空荡和无助。甚至连呼吸,有时候都会变成一件需要刻意去完成的事情。
一个周末,大家接到任务,前往城市边缘一处废弃已久的旧能源工厂调查异常能量反应。工厂内部空间巨大,结构复杂,布满锈蚀的管道和早已停止运转的机械设备,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和金属锈蚀的气味。
大家分头行动。小心负责检查最底层、最深处的核心反应区域。
那里光线极度昏暗,只有几盏年代久远的应急灯散发着惨绿而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脚下狭窄的检修通道。巨大的、沉默的反应炉矗立在区域中央,像一头早已死去的钢铁巨兽,投下大片令人压抑的阴影。
小心一步步往前走,靴子踩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在这片空旷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孤独。
他仔细检查着控制台上那些早已模糊的仪表盘读数,一切正常,没有任何异常能量显示。他准备离开,目光却无意间扫过反应炉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检修口。那检修口的金属盖板似乎有些松动,半开着一条缝隙,像是前不久被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动过。
他蹙了蹙眉,走过去,蹲下身,伸出手想将那块沉重的金属盖板完全掀开,查看里面的情况。
就在他的指尖刚刚碰到那冰冷粗糙的金属表面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微弱、但在他耳中却如同惊雷般的能量嗡鸣声,从那片漆黑的检修口深处,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
那声音……那独特而熟悉的能量波动频率……
小心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冲向了大脑,又在下一秒彻底冻结!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但那感觉太过鲜明!那是属于阿德里星人特有的能量波动!而且是……是经历过无数次战斗洗礼后才会拥有的、那种强大而稳定的能量特质!
难道是……伽罗?!
他还……活着吗?
他如果活着,为什么不来找自己?!
无数个念头如同失控的惊雷,在他一片死寂的脑海里疯狂炸开。他甚至完全来不及去思考这有多么荒谬和不可思议,所有的理智在感知到那熟悉波动的瞬间就已土崩瓦解。他的身体先于一切意识做出了反应。
“伽罗?!”
他猛地朝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喊道,声音因为极致的急切、震惊和一种不敢置信的渴望而带上了明显的嘶哑,在空旷的反应炉内壁碰撞出微弱而凄凉的回音。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没有声音,没有光。只有那股微弱的、断断续续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的能量波动,如同风中残烛,却又是那么顽强地、真实地存在着。
小心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几乎是想也不想,立刻就要俯身,不管不顾地钻进那狭窄危险的检修通道!
“小心!小心!下面情况怎么样?听到请回答!”开心的声音突然从随身携带的通讯器里传了出来,带着他一贯的活力,像一把锤子,猛地敲碎了这几乎令人窒息的、充满巨大悬念的寂静。
小心已经弯下的腰肢猛地顿住。他一只手紧紧扶着检修口冰冷粗糙的边缘,手指因为极度用力而指节凸起,泛出青白色。
那股微弱的能量波动还在持续传来,像一根无形的、却无比坚韧的线,死死地缠绕着他的心脏,牵扯着他所有的神经。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发紧,一时竟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
“小心?你没事吧?信号不好吗?下面什么情况?”开心在通讯器那头又问了一遍,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疑惑。
小心猛地深吸了一口充满铁锈味的空气,强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他对着通讯器,尽可能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没事。一切正常。”
然而,他的眼睛却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片幽深的黑暗,仿佛要将它彻底看穿,目光灼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
“正常就好!我们这边也检查完了,啥问题都没有,估计是仪器误报吧。准备撤了!你快点上来汇合哦!”
“……好。”他从喉咙里挤出这一个字。
通讯切断了。
世界再次只剩下他自己沉重的心跳声、压抑的呼吸声,以及脚下那片仿佛通往未知答案、通往最后一丝渺茫希望的、黑暗的入口。
进去吗?
万一……万一呢?
万一有什么奇迹发生?万一他当初并没有完全消散?万一他留下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万一他还以某种形式存在着……
无数个“万一”像疯狂滋生的藤蔓,瞬间缠绕捆缚住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冷静。那颗早已沉寂如古井的心,被这个微小得近乎幻觉、却又如此真实感知到的可能性,搅动得翻天覆地,涌起一股近乎绝望的、焚烧一切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