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粗粮馒头干得掉渣，瓷碗里的咸菜泛着白花花的盐粒。我盯着墙根那只慢悠悠爬过的潮虫，脑子里全是王建华信上那些字，翻来覆去地搅和。晨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地上割出一道亮晃晃的口子，照得那些昨晚没来得及擦掉的泪痕刺眼。
"晴晴？"门帘被掀起来，带着股煤烟味儿的风扑了满脸。妈端着个豁口的搪瓷盆走进来，看见桌上几乎没动的早饭，眉头就拧成个疙瘩，"这都啥时候了还不吃？昨天跟建华那孩子出去，是不是闹别扭了？"
我慌忙把攥得皱巴巴的信纸往裤兜里塞，指尖在布料上掐出几个指甲印。"没有，妈。"嗓子干得像吞了把沙子，"就是没胃口。"
妈把盆往桌上一墩，豁了口的盆底蹭着粗木桌"嘎吱"响。她那双常年伺候煤炉的手红通通的，虎口上还贴着块快掉的胶布。"少糊弄你妈。"她伸手就来掀我捂在裤兜上的手背，"你看看你那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半夜哭那么大声当我听不见？"
我跟触电似的往后缩，信纸角从兜里露出来一点白色。妈眼尖，一把就抢了过去。她不识字，但认得出那不是我的笔迹，指尖捻着纸边翻来覆去地看，眉头越皱越紧。
"这是啥？"她声音都抖了，"谁写的？跟你哭有关系是不是？"
眼泪没出息地涌上来，我"噗通"一下跪倒在煤炉旁边，呛人的煤烟味钻进鼻子里。"妈！"膝盖磕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生疼，"我的录取通知书......让人给换了！"
妈手里的搪瓷盆"哐当"掉在地上，里面的水泼出来溅了我一裤腿。她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脸色白得像院里那堵掉了皮的墙。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指节捏得我骨头疼："你说啥？再说一遍！哪个天杀的敢动我闺女的通知书？"
"我不知道具体是谁......"我咬着牙没提王建华的名字，也不敢说林薇薇的事，更不能提那封说要伪造精神病证明的信，"但我知道肯定是有人换了，要不通知书早该到了......"
妈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煤炉里跳动的火苗。晨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白发在鬓角闪着银光。我吓坏了，赶紧爬过去想拉她，她却猛地站起来，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转身就往堂屋跑。
"妈！"我追出去的时候，正看见她站在那个掉漆的木头柜子前，哆嗦着从最底下那层摸出个蓝布包。布包上的带子都快磨断了，一层一层解开，露出里面裹着的几块零钱，还有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五十块钱——那是家里准备给我交学费的钱。
"拿着。"妈把钱硬塞进我手里，她手心的老茧硌得我生疼，"今天就去邮局问！去教育局问！他们要是敢不管，妈就去市委门口跪着！我不信这天底下就没个说理的地方！"她的声音突然拔尖，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落在我手背上，烫得像火。
我攥着那还带着妈体温的钱，突然想起上辈子这个时候，我正兴高采烈地帮王建华收拾去北京的行李。那时候妈也是这么站着，往我手里塞了个红布包，让我到了北京要懂得照顾自己。结果呢？结果我连大学门都没摸着，还在王家当牛做马伺候了他们一辈子。
"妈。"我抱住她干瘦的肩膀，闻着她身上常年不散的煤烟味，"你放心，这学我肯定能上。"
下午的日头像个烧红的烙铁，烤得柏油路直冒热气。我捏着妈给的钱站在林家门口那棵大梧桐树下，知了在树叶里扯着嗓子叫，吵得人脑仁疼。林家的红砖墙比我家的土坯房高半截，两扇黑漆大门擦得锃亮，门环上还挂着个红绸花——上个月林薇薇过生日挂的，到现在还没摘。
我吸了口滚烫的空气，走上前刚要敲门，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林薇薇探出头来，看见我站在门口，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堆起那副甜腻腻的样子："晴晴？你咋来了？快进来坐，外面热死了。"
她今天穿了条白底碎花的连衣裙，领口还镶着圈蕾丝边，头发梳成两个麻花辫垂在胸前。我知道这条裙子，是她死缠烂打让王建华给买的，花了他整整半个月的工资。上辈子我还傻乎乎地羡慕过，觉得城里人就是不一样。
"不了，就在这儿说吧。"我往后退了半步，树根下的蚂蚁正扛着块饼干屑急匆匆地爬，"听说你上次也没收到录取通知书？我寻思着问问你，是不是知道啥情况。"
林薇薇咬着嘴唇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看着挺委屈的样子。"我哪知道啊。"她声音细细的，跟蚊子叫似的，"我考得那么差，收不到也正常。倒是你，明明考上北大了......"她猛地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晴晴，你收到通知书了没？"
日头正毒，晒得我额头冒汗。我故意抬手去擦汗，眼睛却盯着她的手腕——果然，那块上海牌手表正戴在她手上，表带还新得发亮。上辈子王建华也是把他爸送他的这块表给了林薇薇，后来我问起来，他还说我小心眼，说只是借给林薇薇戴几天。
"还没收到呢。"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昨天我去找建华哥想问清楚，结果......"我故意叹了口气，"结果被他爸妈误会成小偷，差点没被打出来。"
林薇薇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脖子。她攥着裙角的手猛地收紧，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了。"怎...怎么会这样？"她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阿姨可能就是...心情不好吧。"
"也许吧。"我往她身后瞟了一眼，林家院子里种着几盆月季，开得正艳。上辈子我总觉得这院子好看，现在看着只觉得假得慌，"对了薇薇，昨天晚上我好像看见你在王家门口？那么晚了，你去那儿干啥？"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没有！你看错了！"话音刚落又觉得自己反应太大，赶紧低下头揉眼睛，"我...我昨天一直在家看电视呢。"
蝉鸣声突然停了，空气静得可怕。我看见她头顶的屋檐下挂着个鸟笼，里面那只画眉不安地扑腾着翅膀。院子里的水龙头没关紧，水滴落在水泥地上，"嗒...嗒...嗒"的声音在闷热的午后格外清晰。
"可能真是我看错了。"我笑了笑，往后退了两步，"对了阿姨在家吗？我想借你们家厕所用一下，走了一路实在憋得慌。"
林薇薇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身让我进去。"我妈出去打麻将了。"她把门掩上，带着我穿过堂屋往后院走，"我们家厕所在后院，有点黑，你慢点走。"
后院堆着不少杂物，角落里搭了个棚子，底下放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我假装去厕所，眼睛却把四处都扫了一遍——王建华信里说要把通知书交给林薇薇，那肯定得找个隐蔽的地方藏着。
厕所是个简陋的棚子，风吹过的时候帆布呼呼作响。我解决完出来，林薇薇正站在葡萄架下摘葡萄，看见我出来，赶紧递过一串："尝尝吧，自己家种的，可甜了。"
我接过来捏在手里，葡萄皮有点黏糊糊的。"谢谢。"我看向旁边那个锁着的小屋，"那是啥地方？"
"哦，杂物间。"林薇薇眼神闪烁了一下，"放些旧东西的。"
就在这时，前院突然传来开门声，紧接着是林父粗声粗气的说话声："薇薇！在家不？"
林薇薇脸"唰"地白了，慌忙把我往杂物间推："你快躲躲！我爸脾气不好，要是知道你来，肯定要骂我的！"她不由分说把我推进杂物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还从外面插上了插销。
黑暗瞬间涌了上来，一股霉味和灰尘味呛得我直咳嗽。杂物间里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的膝盖不知道撞到了什么，疼得我龇牙咧嘴。透过门缝，我看见林父背着手站在院子里，他穿着件的确良白衬衫，领口敞着，露出脖子上那颗大黑痣。
"爸，你咋回来了？"林薇薇的声音抖得厉害。
"问你个事。"林父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我在安静的杂物间里听得清清楚楚，"王建华那小子托你收的东西，放哪儿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赶紧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门缝。
"啥...啥东西啊？"林薇薇还在装傻。
林父"啪"地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声音脆得吓人："少跟老子装糊涂！就是那个信封！昨天我亲眼看见你藏后院了！"
林薇薇"哇"地一声哭出来："爸你打我干啥！那东西我早扔了！"
"扔了？"林父冷笑一声，"实话告诉你，今早上王家那老东西亲自来找我，说让赶紧把东西送过去，还说等事成了给咱们家再添台彩电！"
我的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手指抠进墙缝里。原来他们早就串通好了！不光是王建华和林薇薇，连他们爹妈都掺和进来了！
"那...那通知书不是在王建华那儿吗？"林薇薇哽咽着说，"他前两天就拿走了，说要去办什么手续......"
林父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远，好像是被林薇薇拉进屋里去了。我贴着墙慢慢蹲下来，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杂物间里漆黑一片，只有从窗户透进来的一点点光，照亮了空中飞舞的灰尘。
过了不知道多久，外面彻底没动静了。我轻轻推了推门，插销居然没插紧。我屏住呼吸溜出来，刚想往院门跑，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杂物间角落里那个旧木箱——刚才膝盖就是撞在这上面了。
箱子上盖着块破布，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掀开布。箱子里乱七八糟地堆着些旧衣服，最底下压着个白色的信封。我心脏"砰砰"狂跳，赶紧把信封抽出来。
信封是空的。
但我认得这个信封——跟我上辈子收到的录取通知书信封一模一样！左上角还印着北京大学的校徽，只是被人用圆珠笔涂掉了。信封封口处有个小小的撕痕，显然是被人打开过又重新粘好的。
就在这时，前院突然传来林父的声音："我去王家一趟，让他们赶紧把事办了！"
我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把空信封塞进口袋，贴着墙根溜出后院。林家门虚掩着，我拉开条缝钻出去，一路狂奔，连鞋都跑掉了一只。
跑过那条熟悉的巷子时，我看见王家的门开着，王建华他爸正站在门口抽烟，看见我跑过去，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回到家的时候，妈正坐在门口纳鞋底，看见我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手里还攥着个空信封，赶紧扔了针线迎上来："咋样了？找到没？"
我把空信封递给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妈，我知道通知书在哪儿了。"
妈接过信封翻来覆去地看，手指摩挲着那个被涂掉的校徽。"在哪儿？"
我抬起头，看见西边的天空烧得通红，晚霞像一块巨大的血布，盖在灰蒙蒙的筒子楼上。"在王家。"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平静得可怕，"明天，我去把它拿回来。"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