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日头毒得厉害，晒得柏油路面都有些发软。我刚从县教育局出来，手里攥着介绍信，心里头那种踏实劲儿就跟脚下踩着的大地似的，稳稳当当。考上大学的事儿算是板上钉钉了，就等开学去北京报到。
拐过街角，一阵甜腻腻的爆米花味儿混着汗腥气飘过来。抬头一看，电影院门口的人跟赶集似的，挤挤挨挨。粉红色的电影海报挂得老高，上面的女明星笑靥如花，写着《倩女幽魂》几个大字，听说这片子最近火得不行。
我放慢脚，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儿。前世这个时候，我应该正和王建华挤在人群里头，捏着两张好不容易弄到的电影票，傻呵呵地盼着开场。他那会儿穿件干净的白衬衫，头发梳得油亮，偷偷往我手里塞一把瓜子，凑在我耳朵边说："晴晴，等将来老子有本事了，天天带你看电影。"
结果呢？结果就是他偷走我的录取通知书，让我一辈子困在那个穷山沟里，守着他和三个孩子，从水灵灵的姑娘熬成黄脸婆。临死前那几年，他当着外人面都懒得跟我多说一句话，嫌我没文化，给他丢人。
想到这儿，嘴角忍不住往上挑了挑，不是笑，是腻味。一辈子？男人的一辈子也太短了，短得跟放场电影似的，散了就完。
摇摇头，准备赶紧离开这让人心烦的地方。眼角余光扫过电影院旁边那个卖磁带的小摊，脚步猛地顿住。
那人背对着我，蹲在小马扎上，正低头用袖子擦一盒磁带的封面。头发油乎乎地黏在头皮上，打成几缕粘在一块儿，穿件洗得发白的蓝的确良衬衫，领口都磨出毛边了。那背影佝偻着，看着就跟四十岁的人似的，可这时候的王建华，明明才十九岁。
我心里头"咯噔"一下，像被啥东西狠狠砸了一下。不是害怕，也不是心疼，就是觉得邪门。怎么就这么巧？刚重生没过俩月，就遇上这糟心玩意儿了。
本来想装作没看见，赶紧绕开走。我这辈子跟他王建华，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才好。可脚就跟灌了铅似的，挪不动窝。心里头另一个声音在说：看看，苏晴你睁眼好好看看，这就是你前世掏心掏肺对了一辈子的男人，落魄成啥样了？没有你帮衬着，他不就这点出息？
正琢磨着，那摊主像是察觉到有人看他，慢慢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清楚看见他眼里的惊讶。那是种混杂着意外和点别的什么的眼神，反正不像是见到老朋友那么简单。他先是愣了愣，随即脸上堆起笑，露出两排不算太齐的牙，慌忙从马扎上站起来，差点把桌子上的磁带碰掉一地。
"晴晴？苏晴？真是你啊！"他嗓门挺大，旁边立刻有人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我心里头翻了个白眼，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心想：装，继续装。你王建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情了？前世我躺在病床上不能动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主动过。
他几步绕过摊子跑到我面前，上下打量我。眼神跟扫描仪似的，从头发丝扫到脚后跟，那股子审视的劲儿，看得我浑身不自在。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拉开点距离。
"晴晴，好久不见啊。"他搓着手，脸上堆着殷勤的笑，"高考考得怎么样？我听人说，你报了北京的大学？挺厉害啊。"
"还可以。"我惜字如金，不想跟他多废话。
他"唉"了一声，叹了口气，摆出副惋惜的表情："我就知道你学习好，打小就看出来了。不像我，不是那块料，只能在这儿摆个小摊混日子。"
说着，他从裤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还有一盒快要用完的火柴。叼出根烟，划着火柴点上，猛吸一口，朝天上吐出个烟圈。动作故意放慢了，像是在表演给谁看一样。
"不过嘛，人活着路子重要。"他吐着烟，眼神斜斜地瞟我，"学习好不一定就有出息，我最近认识不少'上面'的人，以后说不定能帮上你什么忙。"
我心里冷笑一声。看看，来了吧？还是这老一套。先哭穷卖惨，再假装自己多有本事，最后绕来绕去，还不是想从我这儿捞点什么好处？前世我就是被他这副鬼样子骗了，以为他真有什么门路，傻乎乎地把自己攒的零花钱都拿出来给他"打通关系"，结果呢？人家拿了钱就去请林薇薇看电影买冰棍了。
"听说大学录取可不简单，"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往前凑了凑，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有些事不是分数够了就行。你也知道，我们家这条件..."他说到这儿故意停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等我接话。
我挑了挑眉，没吭声，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表演。看他能说出什么话儿来。
他见我不说话，以为我被说动了，往前又凑了一步。一股汗味混着劣质烟草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我差点后退。
"晴晴，你也知道我对你..."他声音放得更低，带着点自以为深情的腔调，"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比如录取的事，跟我说，别客气。我托关系帮你想想办法，教育局那边我熟。"他拍着胸脯，好像真有多能耐似的，"这事包在我身上，保证让你顺顺利利上大学。"
我终于忍不住，嗤笑一声。"哦？你这么大本事？"我上下打量他一眼，目光在他那摆摊用的破木箱上停了停，"那怎么连自己这小摊都顾不上了？卖盗版磁带能挣几个钱？够你请教育局的人吃饭吗？"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是被人迎面泼了盆冷水。眼神闪烁，有些尴尬地挠挠头："这不是...帮朋友忙嘛，顺便做点小生意，磨炼磨炼自己。"
"王建华，"我打断他，语气冷得像冰，"我们很熟吗？我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没了，表情有点难看："苏晴你这什么意思？我好心帮你，你怎么不识好歹？"
"好心？"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王建华什么时候有这么好心了？是想图什么吧？"
我上前一步，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你要有这本事，还会在这里卖盗版磁带？别跟我这儿装大尾巴狼，我不吃你这套。"
说完，我从帆布包里掏出张折叠的纸，展开递到他面前。"再说了，我已经收到录取通知书了，用不用你帮忙，好像跟你没什么关系。"
那是我特意去复印的录取通知书，就防着有这种时候。我要让他看清楚，没有他王建华，我苏晴照样能上大学，照样能活出个人样来！
他的目光落在通知书上，瞳孔猛然一缩。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就没了，眼神变得晦暗不明，像是打翻了墨水瓶，黑沉沉的，看着有点吓人。
周围好像一下子安静下来了，连电影院那边的喧闹声都听不太清了。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还有我们两个之间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劲儿。
突然，他猛地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我疼得"嘶"了一声，想甩开他，可他抓得太紧了。
"苏晴！你别给脸不要脸！"他声音拔高了不少，眼睛瞪得溜圆，额头上青筋都起来了，"谁知道你这通知书怎么来的？没有我帮忙，你以为能顺利上大学？别做梦了！"
我也来了火气，用力想把手腕从他手里挣出来。妈的，都到这份上了还想威胁我？真把我当前世那个任他拿捏的软柿子了？
"王建华！你放手！"我也提高了声音，故意让旁边的人都听见，"你干什么呢？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动脚的！耍流氓啊！"
这下周围的人都围拢过来了，指指点点的。有人认出王建华似的，小声议论着什么。
"哎？这不是王家那小子吗？"
"可不是嘛，听说高考考砸了，在家待着呐。"
"他拉着人家姑娘干啥呢？看着不太对啊..."
王建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大概是觉得丢人了。攥着我手腕的力道松了松，眼神里又急又怒，还有点慌乱。
我趁机猛地一甩胳膊，终于把手挣脱出来。手腕上留下几道红印子，火辣辣地疼。
"我警告你王建华！"我揉着手腕，冷冷地看着他，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离我远点！别痴心妄想！我苏晴的事，跟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就在这时候，电影院那边突然热闹起来。电影散场了，人跟潮水似的涌出来。我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在人群里头特别显眼。
她手里拿着个手绢扇着风，一边走一边跟旁边的女伴说笑。走到我们这边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我和王建华身上。
是林薇薇。
她脸上先是露出点惊讶的表情，随即眼神转了转，像是在琢磨什么，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眼神看得我心里头一紧，跟针扎似的。
前世就是她，顶着我的名字去上了大学，后来又抢走了王建华，害得我一辈子都活在他们的阴影底下。现在看着她这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样子，再看看旁边一脸狼狈的王建华，我心里头那股子火气又上来了。
林薇薇很快就移开了视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前走。只是走出没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瞟了一眼，眼神还是那样，怪怪的。
我没心思再跟王建华纠缠下去。跟他在这儿耗着，纯粹是浪费时间，还恶心自己。
"我先走了。"我冷冷地瞥了王建华一眼，"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
说完，我转身就走，头也不回。背后好像有一道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我，烧得我后背都有点发疼。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王建华。
他现在心里肯定恨死我了。恨我戳穿他的把戏，恨我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更恨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围着他转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我不在乎。他王建华爱怎么想怎么想，这辈子，我不会再给他任何伤害我的机会。
走出老远，我还能感觉到手腕上那几道红印子在隐隐作痛。这疼痛倒是让我更加清醒了。看来以后得多加小心，王建华这人心术不正，谁知道他接下来会干出什么事来。还有那个林薇薇，她刚才那个眼神，总让我觉得不太对劲。
路过县城邮电局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看着那块"人民邮电"的牌子，心里头突然冒出个念头。
前世我对大学生活一点概念都没有，两眼一抹黑就去了北京，结果吃了不少亏。这一世，我不能再那么糊涂了。得提前做点准备才行。
我有个表哥，比我大五岁，前年考上了北京的大学。虽然平时不怎么联系，但好歹是亲戚。问问他大学里的情况，总比自己瞎琢磨强。
想到这儿，我转身走进了邮电局。买了个信封，一张邮票，又要了张稿纸。趴在柜台上的公用桌子上，开始写信。
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声音。我一边写一边想，问点什么好呢？大学报到都需要带什么东西？宿舍条件怎么样？北京天气跟咱们这儿差别大不大？要不要带厚被子？
写着写着，心里头那点因为遇到王建华而生的烦躁，不知不觉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期待。对大学生活的期待，对未来的期待。
这一次，我一定要牢牢抓住自己的命运。谁也别想再抢走我的人生。
把信仔细叠好，装进信封，写上表哥的地址和名字。走到邮筒旁边，抬手把信投了进去。
"哐当"一声，信掉进了邮筒深处。像是一块石头落进了水里，激起一圈圈涟漪。
我抬起头，望向远方。午后的阳光穿过邮电局门前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还有孩子们打闹的笑声。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有生机。
这是1987年的夏天。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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