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昨晚那场大雨像是把整个世界都洗刷干净了，空气里有种湿湿的青草味，从窗户缝里钻进来，闻着挺舒服。
我动了动身子，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后脑勺有点疼，估计是昨晚摔倒时磕到了。身上换了干净衣服，是妈连夜给我熨烫好的的确良衬衫，带着淡淡的肥皂味。
我下意识地摸向枕头下，手指触到那个硬邦邦的东西，心一下子就踏实了。掏出来一看，录取通知书被塑料布包着，虽然边角有点皱，但上面"北京大学"那四个字，在晨光里还是闪闪发亮，看得我眼睛都有点发热。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妈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东西走进来，眼圈还是红的，看见我醒了，嘴角动了动，想说啥又没说出来。她把碗搁在床头柜上，是碗红糖鸡蛋，三个黄澄澄的鸡蛋卧在碗里，飘着甜甜的香气。在这个年代，鸡蛋可是金贵东西。
"晴晴，快把这个喝了。"妈的声音有点沙哑，"补补身子，看你昨晚冻的。"
我坐起来，接过碗，热气扑在脸上，暖乎乎的。刚喝了一口，就听见客厅传来爸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挺压抑的。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爸妈肯定一晚上没睡好。
放下碗，我拿着录取通知书走出房间。爸坐在桌边，背对着我，肩膀一高一低的。桌上放着他那个用了十几年的搪瓷缸子，掉了好几块漆，里面的茶叶渣都沉底了。墙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标语褪了色，边角都卷起来了。
"爸。"我轻轻叫了一声。
爸回过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下巴上的胡茬一夜之间冒出不少，看着老了好几岁。他看见我手里的通知书，眼神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下去，重重叹了口气。
妈跟在我身后进来，眼圈又红了："晴晴，你跟爸说说，昨晚到底咋回事？你身上的泥是哪来的？还有这通知书..."
我在爸对面坐下，把碗放在桌上，开始跟他们说昨晚上的事。从在邮电所门口等到王建华出现，到他撬邮筒偷通知书，再到我们在雨地里打滚厮打...说到激动的地方，我声音都有点抖。
爸的脸色越来越沉，拳头攥得紧紧的，指关节都发白了。他猛地一拍桌子，搪瓷缸子都震得跳起来："畜生！这个畜生！我当初真是瞎了眼！"
妈捂着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老天爷啊...怎么能做出这种缺德事...我们晴晴苦读这么多年..."
"他是为了林薇薇。"我平静地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林薇薇？"妈愣住了，"就是隔壁巷那个娇滴滴的丫头？"
我点点头："王建华亲口说的，他觉得林薇薇比我更配得上北大。"
爸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我去找他去！这个小王八羔子，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爸！"我赶紧拦住他，"现在去找他有什么用？我们没有证据。"
爸甩开我的手，眼睛瞪得通红："你都看见了还叫没证据？"
"看见了又怎么样？"我急了，"到了派出所，他要是不承认，我们能怎么办？现在最重要的不是生气，是想办法。"
爸愣住了，看着我，眼神复杂。我知道，在他印象里，我一直是个温顺听话的女儿，从没这样顶撞过他。
妈拉了拉爸的胳膊："老头子，晴晴说得对。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
爸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坐下，重新拿起搪瓷缸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茶早就凉透了。
"那...那现在怎么办？"妈小心翼翼地问，"通知书拿回来了就好，是不是就能上大学了？"
提到上大学，我心里一暖，把通知书拿起来，轻轻摩挲着："是啊妈，只要有这个，我就能上北大了。"
爸看着通知书，眼神渐渐变得柔和，嘴角也露出点笑意："好...好啊...我们家终于要出大学生了..."他声音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爸心里多激动。他一辈子在工厂里当工人，累死累活，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我能有出息。前世我没做到，这一世，我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就在这时候，爸的笑容突然僵住了，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慢慢低下了头，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抖了半天，才抖出一根烟来。
"爸，你怎么了？"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爸把烟叼在嘴里，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猛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模糊不清。
"晴晴..."爸的声音低沉得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爸有件事...得跟你说..."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手心有点冒汗："爸，你说啊。"
妈也看出不对劲了，推了爸一把："老头子，你倒是说啊！吞吞吐吐的干啥？"
爸掐灭刚抽了两口的烟，又点上一根，狠狠吸了一口，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前几天...你王叔叔...就是王建华他爸，来找我..."
我的心沉了下去。
"他说家里有急事..."爸的声音越来越低，"要借钱...我就...我就把给你准备的学费...借给他们家了..."
"什么？！"我一下子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手里的通知书差点掉在地上，我赶紧紧紧抱住。
妈也惊呆了，脸刷地白了："老头子！你疯了？那是晴晴的学费啊！你怎么能借给他们？"
"我当时哪知道他们是骗子啊！"爸激动地站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他说得那么恳切，说是什么急事，周转几天就还！我们这么多年老街坊了，我能不借吗？"
"老街坊？"我气得手都抖了，"他们家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王建华整天游手好闲，他妈更是有名的泼妇！你把钱借给他们，跟肉包子打狗有什么区别？"
"我...我..."爸被我说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羞愧地低下了头，"我后来也后悔了...前天我去要过...王老婆子找各种理由推脱...我..."
看着爸懊悔的样子，我心里又气又疼。气他糊涂，疼他为难。学费是爸省吃俭用攒下来的血汗钱，为了给我凑学费，他连烟都戒了好几个月。
想到这，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前世，我就是因为没钱交学费，才被迫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这辈子，我拼了命夺回通知书，难道还要因为没钱而上不了吗？
老天爷，你这是在耍我吗？
妈看见我哭，自己也忍不住了，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这可怎么办啊...开学就要交学费了...这一千多块钱，上哪去凑啊..."
爸站在一旁，像个犯错的孩子，手足无措，眼圈也红了。
屋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窗外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显得格外刺耳。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每一声都像是敲在我的心上。
我深吸一口气，抹掉眼泪。哭有什么用？哭能哭来学费吗？不能。前世已经哭过太多次了，这辈子，我不能再哭了。
我走到爸面前，轻轻说："爸，这钱我们必须去要回来。"
爸抬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为难："晴晴...我知道你急...可王家那家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要是死活不认账...我们..."
"不认账也得认！"我打断他，声音不大但很坚定，"爸，这不是几百块钱的事，这是我的前途！我的一辈子！"
妈止住哭，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晴晴啊，妈知道你想上大学...可王家要是真不给，我们能怎么办啊？总不能去抢吧？他们连录取通知书都敢偷，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啊？"
"正因为他们什么都敢做，我们才更不能软弱！"我看着爸妈，一字一句地说，"妈，你记住，对这种人，你越让着他，他就越欺负你。"
爸叹了口气："可...可怎么要啊？"
"明天我们一起去。"我握紧拳头，"爸，妈，你们跟我一起去王家。我们当面跟他们要。"
"这...合适吗？"妈有点犹豫，"都是老街坊，撕破脸皮不好看..."
"好看？"我冷笑一声，"妈，是我的前途好看，还是这所谓的街坊面子好看？"
妈被我问住了，低下头不说话了。
爸狠狠吸了口烟，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晴晴说得对，这钱必须要回来！明天我带你妈和你一起去！大不了跟他们撕破脸皮！"
"对！"妈也像是下定了决心，"不能让我们晴晴受这委屈！他们要是敢不还，我就去他们家闹，让街坊邻居都看看他们王家是什么货色！"
看着爸妈坚定的眼神，我心里一阵温暖。前世，我总觉得自己是孤单一人在战斗。现在才发现，我不是一个人。我有爱我的爸妈，他们永远是我最坚强的后盾。
"谢谢爸，谢谢妈。"我的声音有点哽咽。
爸摆摆手："傻孩子，跟爸妈客气啥。"
妈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要不要叫上你表哥一起？他在工厂里认识些人，人多壮壮声势也好。"
我摇摇头："不用了妈。我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再说，人多了反而不好说话。"
爸点点头："晴晴说得对。我们有理走遍天下，不用怕他们。"
"对了爸，"我想起一件事，"你当时借钱给他们，有写借条吗？"
爸愣住了，挠挠头："当时...当时他说得急，我也没多想...就没写..."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没借条，这事就更麻烦了。
妈也急了："你怎么连借条都不写啊！"
"我当时哪想到这么多啊..."爸懊恼地拍着自己的大腿。
我沉默了。没借条，王家要是咬死不承认，我们还真没什么办法。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爸，妈，我们有证据！"
"什么证据？"爸妈异口同声地问。
"王建华偷我的通知书啊！"我说，"我们可以拿这个威胁他！如果他们不还钱，我们就去派出所报案，告王建华偷窃！"
爸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妈也笑了："这个办法好！看他们还敢不敢赖账！"
看着爸妈脸上的笑容，我心里也轻松了不少。虽然知道去王家肯定不会顺利，但至少我们不是毫无准备。
"好了，不说这些了。"妈擦干眼泪，撸起袖子，"我去买菜，今天中午咱们好好吃一顿。吃完饭，下午去供销社扯块布，给晴晴做件新衣服，上大学得穿得体面些。"
"妈，衣服不用买了，我还有旧衣服穿。"我说。现在最重要的是钱，能省就省。
"那怎么行？"妈不乐意了，"上大学是多大的事！必须得穿新的！"
爸也点点头："你妈说得对。钱的事我们去想办法，你安心准备上大学就行。"
看着爸妈忙碌的身影，我心里暖洋洋的。走到窗边，打开窗户。雨后的天空湛蓝湛蓝的，飘着几朵白云，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录取通知书，又看了一遍。北京大学...这几个字像是有魔力一样，让我心里充满了力量。
王建华，林薇薇，还有王家...你们欠我的，我会一点一点讨回来。
这一世，谁也别想再阻拦我。
晚饭桌上摆着妈硬塞给我的两个卤蛋，碗沿还洇着一圈酱油渍。窗外天擦黑时，巷口突然传来王家婆娘拔高的嗓门，像面破锣在敲："哪个天杀的嚼舌根！我家建华好心帮苏丫头捡通知书，倒成了偷东西的贼？"
我捏着筷子的手猛地收紧。妈刚要起身关门，院门口的竹帘子就被人掀得啪啪响。王建华他娘叉着腰站在月光里，靛蓝土布衫的领口沾着片白菜叶，脚边还跟着缩头缩脑的王建华。
"苏老大！你给我滚出来！"她唾沫星子横飞，"躲屋里当缩头乌龟算什么本事？我问你，我家建华哪里对不起你闺女？通知书湿了他冒着雨给送回来，倒要被你们编排偷东西？"
爸铁青着脸把碗往桌上一顿，粥米粒蹦到桌布上。我按住他发抖的胳膊，将三个还带着余温的卤蛋塞进他手里，轻声说："爸，你先进屋。"
王家婆娘见我走出来，眼睛立刻像淬了毒的钉子："哟，大学生出来了？怎么，通知书拿到手就翻脸不认人？我告诉你苏晴，要不是我家建华......"
"婶。"我打断她，从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举到月光底下，"您认得这个不？"
那是半块印着"上海"字样的麦乳精包装纸，昨晚上扭打时从王建华兜里撕下来的。现在边角还沾着点泥星子，在亮处看得清清楚楚。王建华娘的声音突然卡壳，眼神躲闪着往儿子身后缩了缩。
"昨晚上邮筒底下的泥是新的，"我往前逼近半步，鞋底碾过院门口的碎石子，"邮电所张叔今早巡街时说，锁头有被撬过的痕迹。要不，咱现在就去派出所，让警察同志看看这包装纸，再比对比对邮筒上的指纹？"
王建华突然"哎哟"一声蹲地上，捂着肚子直哼哼："娘，我肚子疼......"他娘立刻扑过去搂住儿子，尖声道："你个小贱人想讹人是不是！我家建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讹人？"我冷笑，"婶子上个月还去供销社打酱油，怎么今天就忘了？您扯着嗓子骂街的时候，说漏嘴提了句建华'帮薇薇拿东西'。林薇薇家在街东头，您猜张叔听见这话，会不会去问问她昨晚上在哪？"
王家婆娘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巷子另一头传来邻居开窗的动静，她眼神慌乱地看看四周，突然换了副嘴脸，拉着我的手就往院里拽："晴晴啊婶跟你闹着玩呢！快进屋坐，婶给你说正事！"
爸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框边，手里还攥着个豁口的搪瓷缸。王建华娘瞥见那缸子，讪讪地松开手："那个......苏大哥，你前几天借我们家的钱，我们明天就还，真的！"
"明天什么时候？"我盯着王建华微微发抖的膝盖，"上午九点，我在邮电所门口等。带上借条——哦对了，您家没写借条是吧？"我从裤兜里抽出张纸和半截铅笔，"现在写也来得及。"
王建华娘的嘴角抽了抽，恨得牙痒痒，却还是接过纸笔蹲在地上写。墨团溅在"借款人"三个字上，像块洗不掉的疤。我看着她歪歪扭扭写下"王富贵"三个字时，爸突然咳嗽起来，缸子里的残茶晃出几滴在青石板上。
月亮爬到头顶的时候，王家母女终于走了。妈端来的稀粥早凉透了，我却喝出股甜味。爸摸着我的头发，掌心的老茧刮得我耳朵疼："晴晴长大了。"
我咬开卤蛋，蛋黄油顺着指缝流下来。远处谁家的鸡叫了，天快亮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