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陆」号空降场是一处巨大的停机坪，向外延伸着几条巨大的跑道——它们都指向卡尔迪亚方向。

择忠把直升机平稳降落在一处划有“H”的圆圈内。发动机引擎渐熄，呼啸的声调子越来越低。择忠摘下耳机和麦克风，戏谑道：“看！没有坠机！”一边用肘击按下直升机的开门按钮。

诺维拉和芷的头发都被按惯性旋转着的机翼吹乱了，她们同步地将头发拂到耳后。择忠跳出机舱，引导她们向不远处的一架私人飞机走去。

与诺维拉6年前最后一次旅游乘坐的客机不同，这是一架很小巧的私人飞机（诺维拉还是第一次见私人飞机）。与诺维拉记忆中臃肿的民航客机不同，眼前的私人飞机显得如此精巧流畅，机身更短，翼展更窄，宛如一只休憩的雨燕，“燕翅”上方的窗板也只有寥寥十几个。吸引诺维拉的是它机身上那巨大的图案：一个光滑的银色无穷大符号 ∞，在右侧圆环中心嵌入一只尖锐的、非人类的鹰眼。眼睛的瞳孔深处有发光的蓝色笛卡尔坐标网格，矢量于其上层层叠加。左侧圆环沿上书“PLVS VLTRA”九个字母。

“‘超越无限’，即超越现有认知之意，这是复数阁的口号。”择忠头也不回，大步向前带着路。诺维拉估摸着她这要么是穿越进科幻小说了，要么这个一把年纪的「哲人」教授就是个中二病晚期老年患者。

……很奇怪。二位学长学姐并未提到教授的年龄，甚至连他是为教授都只字未提，但诺维拉一听到“「哲人」百拉图”这个名字，便已想象出这位卷卷白发的老者，在一座雕塑下颔首沉思的模样。

……

机舱门自上而下旋转着打开，接着一阶一阶的台阶也翻转着成型——诺维拉以前可只见过用一辆台阶小车的“乡巴佬上飞机法”。她好奇地看着台阶从头顶旋至她的脚面正前方，思索着它们折叠的结构，以及飞行时是如何收回飞机内部的。

“见到教授，请注意礼貌。他年纪极大，但好在脑子很清醒，人也很和蔼，不必过于拘泥，亦不可有失分寸。”择忠严肃道。

……真奇怪！明明现在才告诉我年龄和职称嘛！诺维拉点头称是。

上台阶的过程中，她特意狠狠跺脚，想试试这些一片一片的看似豆腐渣工程的梯究竟稳不稳固。

台阶纹丝未动，比诺维拉小时候在地上打滚时地面带给她的稳如泰山的感觉，还稳。她不禁赞叹起复数阁的财力来

“它们就像你所说的‘理念’那样完美哦！”芷看出了他的心思，“一个无暇‘‘台阶的理念’，是绝对坚固的哦！”

“现学现用这一块。”诺维拉回头给芷比了个大拇指。

……

机舱内暖意融融，弥漫着一种类似古书与檀木的淡雅香气。装饰一反外表的科幻感，是那种极简的、近乎禅意的朴素。二位带诺维拉走过一排宽敞的座位，打开一扇木质的、极厚的隔门，来到另一侧更加安静的地方。

就在她穿过那扇木质隔门的瞬间——

她仿佛一步踏入了粘稠的深海，一种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她的思维信号像被瞬间掐断，视觉与听觉短暂地离她而去。

“唔——”她下意识地扶住门框，才没有跪倒在地。几秒钟后，感知才像退潮般缓缓回归。这不是灵光一闪，更像是……灵光一灭。

诺维拉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却又不敢畅意吐出，以免破坏这幽静的氛围。她向四周望去。

这是一间收藏室，用诺维拉的话来说，更像一间微型博物馆。暖黄的小灯照亮着整条飞机上的走廊，每隔两步的距离便有个微型展柜，钢化玻璃制成。

令人奇怪的是，这些展品全然不是什么小型雕塑或古代钱币之类，而是——近乎完美的几何图形？

不，尚不是简单的图形。诺维拉靠近第3个展柜，仔细查看其中的一个“三角形”：一张白色的背景板上，标志地排布着3个凹四边形，每个凹四边形以矩形为底图，凹槽处皆被挖去了一个完美的60°，上面排一个，下面排俩。再盯着看，这三个被挖去的60°角，其边线的反向延长线在虚空中交汇，于观者脑中完美地构建出了一个等边三角形的“幽灵图形”。

诺维拉知道这是眼睛的“知觉完整性”在起作用。这是一个被格式塔心理学派所提出的概念，它认为人习惯于看见与拼凑出一个合理、常见的整体，譬如三角形对面展柜中有一个缺了一角的圆，在视觉上会被自动补全——当然，这比补全缺边的三角形要困难许多。

诺维拉进一步联想到，因为她补全看到的并非真实的、不完美的现实图形，而是由其灵魂自动补全的完美图形——也就是说，她几乎正在直视着这些图形的“理念”本身。

完美！它们无比完美！

诺维拉看入了迷。等她回过神来，发现择忠和芷已经站在了门外，相向侧身对着她。

“「哲人」的交流从不允人打搅。接下来，只有你自己了。”择忠单手和身子撑门。

「哲人」的威信似乎很高，平日活泼的他俩都似乎被这气场熏陶而严肃了起来。

“别紧张啦～这不是面试！甚至连……分班考都算不上？”芷回她一个大拇指，附赠一个Wink，“只是人家老人家想见见年轻人哦。”

诺维拉点头。门嘎吱吱地关上了。

……好吧，她心里其实仍是有些顾虑的，毕竟她被两个仅仅是表面上看起来很善良的男女，用一封邮件几句忽悠就骗到了这间有些黑黢黢的走廊……好吧，还要加上一座酒店大堂、几路防弹车、几十个黑衣男、一架直升机和一架外表奇异的私人飞机……这诈骗成本够高了。但如果是租呢？或者重复使用这些道具？一遍又一遍把孩子们骗到这里，再安排一队刀斧手藏在这些展柜之后，待择忠摔杯为号，一声令下就可以将诺维拉生擒活捉，到时候她这身器官应该能让他们回本吧……她是不是应该求饶说“大爷大哥行行好我每天熬夜刷题内脏功能已经衰竭卖不了几个钱……”

……你又在想什么！诺维拉！她在心里扇自己一耳光。那俩俊男靓女看着更像是好人！动漫里都只可能演正派的那种！而且租两架飞机搞诈骗未免太过麻烦！你现在应该好好准备接下来的言语措辞！这里可不是《三国演义》！不大可能有刀斧手！有也轮不到砍你！……

诺维拉闭眼锁眉，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想把这些对小概率事件的无限联想搁在一边。这些灵感以后写小说再用吧！比如可以安排在这几天她在家闲来无事随手写到第14章的新小说《阿波罗尼亚》里。嗯，放在第二卷中后篇幅吧……

她发现自己的联想已成习惯，完全无法控制，于是索性向走廊深处探查去，希望这些奇特的展品能将她的思绪拉回当下。

逛着逛着她就发现了规律：每往后一排展柜，图形所给出的“提示方块”就愈小，需要自己想象的部分就越来越多——也愈加接近纯粹的“理念”。展品也逐渐复杂：从刚开始的三角形一直到了高斯正17边形，随后是正立体图形，紧接着便是日常用品，到最后居然还有简单雕塑之类的——奇怪，这飞机也没那么长啊！哪容得下那么多东西！

她向前看去，展柜一排接一排消失在无穷远的黑暗中，像是两面镜子的面对面叠加。诺维拉越思越怪，加快脚步向前跑去，不再仔细观赏每个理念展柜。她希望找到尽头。

掷铁饼者的肌肉、维纳斯的断臂、拉奥孔群像身上的蟒蛇……

克诺索斯王宫的殿堂、埃皮达鲁斯古剧场的阶梯、帕特农神庙的石柱……

特洛伊城排水结构、斯巴达特训的迷宫、罗德岛的贸易港口……以及雅典的…全城三维结构图？！

展品的实物越来越大、比例尺越来越小、做工精细程度越来越高，被省略的、需要主观补全的部分也越来越多。

“呼……呼……”

她撑着膝盖，喘着粗气，因为百年未有之大锻炼而牙关微微咬紧。

到尽头了。这一定是尽头：没有门，只有一块最大的、孤零零的展柜横在正前方，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迫不及待向其中看去——

空的。

一位卷卷白发的老者，在这片空无前肃立沉思。他一副西方人的面孔，眉弓极深，其下的眼夹杂着深邃与和蔼的智慧。他身着现代的西服，但诺维拉觉得，古希腊的长袍对他来说一定更合适。

诺维拉后悔忘了问择忠教授说哪国语言，“……Excuse me.I'm new here.What's your name?”诺维拉不知道“代号”的英文怎么说，只能将就应付。

“我只是一位无知者。后生，如不嫌弃，像别人一样，称我为「哲人」便好。”令诺维拉惊喜的是，他竟操一口流利的中文，甚至听不出这是不是他的母语。“告诉我，后生，你看见了什么？”哲人手指向前方的空展柜。

“教授，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也许这里曾有提示物——就如那最先的三角形之三角。”听着哲人缓慢又顿挫的语调，诺维拉也不自觉慢下来，措辞也精炼起来，“可我无法从‘无’中概括或补全出任何理念。”

哲人发出一声很轻的叹笑，引得诺维拉不自禁洗耳倾听：

“可我怎么看见了一片理想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