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梅雨季的江南古镇总像浸在墨色里。青蚨巷的青石板路泛着冷光,雨水顺着飞檐在百年老宅“慎思堂”的门楣上织成水幕,将铜制门环上的饕餮纹冲刷得愈发狰狞。
林晚秋攥着褪色的信封站在门前,指腹摩挲着信纸上“陈忠绝笔”四个字。三天前,她在沪上接到这封来自老家的信,墨迹晕染处透着反常的急切:“小姐速归,老宅有险,当年火事或已重现......”
木门“吱呀”裂开半道缝时,血腥味混着檀香扑面而来。
穿堂风卷着纸钱灰烬掠过脚边,林晚秋的白布鞋踩上黏腻的地面。前厅中央倒伏着个灰袍老人,后心插着半柄雕花桃木剑,暗红血迹在青砖上蜿蜒成诡异的符状。她认得这是管家陈忠——那个总在深夜替她修补课本的佝偻身影,此刻五指蜷曲如爪,指甲缝里嵌着细碎的香灰。
“陈叔!”
她扑过去时,指尖触到老人手腕上的青紫色斑块,皮肤下仿佛埋着游走的冰蛇。更诡异的是,陈忠右眼半睁,眼白上爬满放射状红丝,瞳孔缩成针尖大小——这是中了乌头碱的症状。可案发现场没有药瓶,桃木剑上也没有毒渍,唯有供桌上的长明灯歪向西侧,灯油在地面拖出条颤巍巍的线。
雷声在天井炸响时,后窗传来玻璃碎裂的脆响。林晚秋转身看见道黑影闪过,檐角铁马叮咚作响,一枚羊脂玉佩躺在潮湿的青砖上,雕着半只展翅的青蚨——与她母亲当年不离身的玉佩一模一样。
二十年前的记忆突然翻涌:漫天火光中,母亲将她塞进衣柜的最后一刻,掌心的玉佩硌得她锁骨生疼。那场烧死父亲的大火后,母亲也在三个月后坠井而亡,临终前攥着半块碎玉,反复呢喃“青蚨还钱,火起无回”。
“林小姐?”
沙哑的呼唤打断回忆。穿长衫的中年男人站在月洞门前,金丝眼镜上蒙着水汽,正是本镇的李镇长。他身后跟着两个提马灯的巡警,灯光扫过尸体时,他喉结滚动:“陈管家寅时被发现死在祠堂,更夫听见异响赶来时门从内侧反锁......”
“反锁?”林晚秋盯着地上的香灰,突然注意到陈忠右手紧攥着半张烧焦的纸片,边缘残留着钢笔字迹:“......当年火盆里的账本,玉佩在第三根廊柱......”
话音未落,西厢房传来木料断裂的巨响。众人赶到时,雕花隔扇倒在地上,墙根处露出半扇暗门,门内飘出浓重的霉味。巡警点燃火把照进去,石壁上密密麻麻画满朱砂符咒,最中央供着座焦黑的木牌,牌位上“林氏列祖”四字已被烧得模糊,唯有底座凹槽里,静静躺着半块刻着青蚨的碎玉。
“这是......当年火灾后砌死的暗室。”李镇长的声音有些发颤,“你父亲过世后,你母亲总说听见暗室里有人说话,后来突然就......”
他的话戛然而止。火把光芒里,林晚秋看见暗室地面有新鲜的脚印,鞋印边缘带着细沙——这种只有镇外十里河滩才有的白细沙,此刻正沾在她刚捡起来的玉佩底部。
更令人心惊的是,焦黑牌位前的瓷碗里盛着半碗香灰,与陈忠指甲缝里的一模一样。碗底刻着行小字:“戊时三刻,青蚨归巢”。
当啷——
玉佩从掌心滑落,林晚秋后颈忽然泛起寒意。她转身时,看见天井墙头立着道黑影,斗笠边缘垂着的黑色面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下巴处狰狞的烧伤疤痕。四目相对的瞬间,那人抬手扔下团纸包,随即消失在雨幕中。
展开泛黄的宣纸,朱砂画的青蚨振翅欲飞,背面是行狂草:“明日正午,河滩废祠,带慎思堂第三根廊柱的玉佩来。”落款处盖着半枚火漆印,正是当年父亲商号的“蚨”字纹。
雷声轰鸣中,林晚秋摸到衣袋里母亲留下的半块碎玉。二十年前那场烧死父亲的大火,母亲临终前紧握的碎玉,此刻竟与神秘人留下的玉佩严丝合缝——原来完整的青蚨玉佩,是展翅的雌蚨与敛翅的雄蚨相扣,正如暗室牌位前的符咒,正是“青蚨还钱”的古法秘咒。
更夫的梆子声从巷口传来,已是卯时三刻。林晚秋望着陈忠尸体旁未烧完的纸钱,突然发现灰烬里混着几缕银白色发丝——陈叔明明是黑发,这些白发,倒像是......她昨夜在镇口看见的、那个戴灰呢帽的中年男人。
那个人,在她下船时曾擦肩而过,衣摆间飘出若有若无的檀香,与陈忠尸体旁的长明灯味道一模一样。
雨越下越大,慎思堂的檐角铜铃响个不停。林晚秋盯着暗室石壁上的符咒,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青蚨衔钱,必循血路。火起之时,便是债清之日......”
当清晨第一缕天光穿透雨云时,她在第三根廊柱的雕花里摸到了凹槽。按动机关的刹那,木柱内掉出本泛黄的账本,翻到最后一页,赫然贴着张泛黄的当票,典当物正是“雌雄青蚨玉佩”,典当人落款:林明修——她从未谋面的亲叔叔,据说是在父亲死后第三年出海经商,再未归乡。
账本里还夹着张字条,是陈忠的字迹:“二十年前七月十五,老爷让我将玉佩埋在暗室,说若他遭遇不测,务必等小姐成年后......”字迹在此处被大片墨迹晕染,仿佛写至此处时手在颤抖。
合上账本,林晚秋听见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巡警冲进院子,满头雨水:“镇长!河滩发现具男尸,心口插着桃木剑,死状和陈管家一模一样,而且......”他吞咽着口水,“死者手里攥着块碎玉,还有张纸,写着‘青蚨第二债’!”
雷声轰然炸响,震得老宅栋梁轻颤。林晚秋望着掌心完整的青蚨玉佩,忽然明白陈忠信里的“老宅有险”究竟何意——当年的火事不是终结,而是一场跨越二十年的偿债之局,如今,第二只青蚨,已经归巢了。
她低头看向账本上父亲的落款,指尖忽然触到页脚处浅淡的墨印。借着火把凑近,才发现是行极小的钢笔字,被人用茶水刻意洇淡:“明修的怀表停在子时,青蚨钱局的砖......”
话未写完,墨迹便被焦痕覆盖。但“青蚨钱局”四个字,像根细针扎进她的太阳穴——这个在母亲日记里若隐若现的名字,这个父亲临终前试图烧毁的秘密,此刻正随着两具尸体的出现,在雨幕中掀开腥风血雨的一角。
李镇长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镜片后的目光落在账本上,喉结再次滚动。林晚秋注意到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那里有圈浅淡的戒痕——与父亲旧照里,叔叔林明修常戴的青蚨戒留下的痕迹分毫不差。
“林小姐,”他的声音突然低了八度,“当年你父亲的火事,或许该从青蚨钱局说起......”
话音未落,天井里突然传来瓦片碎裂的脆响。众人抬头,只见道黑影从屋脊掠过,怀里抱着个尺许长的木盒,盒角鎏金在雨中泛着冷光——正是暗室牌位前失踪的那尊青蚨神像。
林晚秋追至巷口,黑影已消失在雨帘深处,唯有青石板上留着半枚带沙的鞋印,和一片被雨水打湿的纸页。捡起时,她浑身血液几乎凝固——那是从陈忠账本上撕下的残页,上面用朱砂画着七具尸体的方位,第一具的位置标着“慎思堂·陈忠”,第二具,正是河滩方向。
而在纸页最下方,有人用指甲刻了行小字:“第三债,申时三刻,义庄槐树下。”
雨幕中,远处传来更夫惊恐的喊叫:“义庄着火了!槐树下......槐树下有具焦尸!”
雷声与惊叫重叠,林晚秋望着掌心的玉佩,突然发现雌蚨翅膀上的血丝纹路,竟在雨水冲刷下渐渐清晰,形成一道指向西北的箭头——正是义庄的方向。
她想起母亲坠井前,曾在她手心画过同样的箭头,说那是“回家的路”。如今看来,这哪里是回家,分明是走进一场早已布好的局,一场用二十年时光、三条人命,还有无数被焚烧的秘密,织就的青蚨血咒之网。
当第一滴雨水落进她后颈的朱砂痣时,林晚秋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她知道,从推开慎思堂木门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被保护的局外人——她是青蚨血咒的解铃人,也是这场二十年焚心局里,最关键的那枚活棋。青蚨巷的晨雾渐渐散去,潮湿的空气里漂浮着焚烧后的焦苦。林晚秋踩着沾满海盐与青蚨残翅的地面,听着身后李镇长的惨叫逐渐被晨钟淹没。她知道,这场由贪婪织就的血咒之网,终将在阳光下支离破碎——就像掌心三块玉佩熔合时,浮现的那个苍劲的"解"字,既是对青蚨秘术的破局,也是对二十年恩怨的宣判。
义庄的槐树枝桠在风中吱呀作响,树洞深处透出微弱的金光。当林晚秋伸手触碰粗糙的树皮,掌心的血蚨玉佩突然发烫,树皮表面竟浮现出与她后颈相同的朱砂痣纹路。轻轻一推,碗口大的树洞豁然开朗,里面整齐码着七个陶罐,每个罐口都贴着母亲熟悉的封签:"青蚨蛊虫抑制剂·民国十五年春"。
最底层压着本皮质日记,封面烫金的"慎思"二字已斑驳,正是父亲书房的旧物。翻开第一页,母亲的字迹混着泪痕跃入眼帘:
"慎之死的那晚,明修哥举着桃木剑走进暗室,剑穗上沾着周明礼的血。他说活窑必须用至亲血脉祭献,而晚秋后颈的朱砂痣,早在她出生时就被种下了雌蚨幼虫。我看着他割下慎之的无名指,取下那枚青蚨戒,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苏州河,他曾救过被水匪劫持的我......"
文字在此处被水渍晕染,下一页画着详细的活窑平面图,七个方位标注着七个人名,第一个正是"林慎之",第二个是"周明礼",而第七个位置,赫然写着"林晚秋",旁边用红笔圈着:"血蚨归位时,活祭方得成"。
翻到最后一页,母亲用英文写了段密语——这是她留洋时学的防窃手段:
"明修的怀表停在子时,因为他偷走了慎之的‘血蚨’。但他不知道,慎之早在晚秋坠床时,就将幼虫转移到了自己身上。我的孩子,如果你看见这些,记住三件事:一,老井的水位线是活窑入口;二,青蚨钱局的砖上刻着当年受骗商户的名字;三,阿蝉......"
日记戛然而止,最后一页被人撕去,边缘留着指甲划过的痕迹:"阿蝉是......"
林晚秋捏紧日记,忽然听见义庄内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她迅速将陶罐和日记塞进衣襟,转身时看见哑女阿蝉站在月洞门前,手腕上的七只青玉镯碰撞出细碎的响。这个总在纸扎铺低头折青蚨的姑娘,此刻抬头望向她,眼中竟没有往日的浑浊,而是一片死寂的黑——像极了陈忠瞳孔里的乌头碱中毒症状。
"阿蝉?"林晚秋后退半步,触到槐树洞里的陶罐,"你......"
阿蝉忽然举起手中的纸扎青蚨,翅膀上用金粉写着"第三债"。她张开嘴,沙哑的声音惊得林晚秋浑身冰凉:"小姐,阿蝉等你二十年了。"
话音未落,阿蝉手腕的玉镯突然同时崩裂,青玉碎块落地的瞬间,她后颈竟露出与林晚秋相同的朱砂痣——不,准确地说,是半枚青蚨刺青,与林晚秋的另一半严丝合缝。
"活祭需要双生血脉。"阿蝉步步逼近,指尖长出青紫色的甲片,"当年夫人从火场内救出两个女婴,我是姐姐,你是妹妹。"
记忆突然被撕开缺口。林晚秋想起父亲遗照里那个陌生的女孩,想起母亲坠井前曾对着空气说"阿蝉别怕",原来早在二十年前,她就有个双胞胎姐姐,被植入了雄蚨幼虫,而自己体内的雌蚨,正是为了让活窑的"双蚨归位"。
阿蝉的指甲已抵住她咽喉,腕间的伤口涌出黑血,却在接触到林晚秋掌心的熔玉时发出嘶鸣。晨光照亮义庄匾额,"魂归"二字突然倒转,露出背后的暗格,里面摆着七具童男童女的干尸,每具心口都嵌着青蚨玉——正是母亲日记里的活窑祭坛。
"现在,该让血蚨归位了。"阿蝉的声音变成了李镇长的腔调,她猛然扯下脸皮,露出底下烧伤的面容——竟然与檀香男子(父亲)如出一辙。
林晚秋终于明白,父亲为何总戴着灰呢帽,为何后颈有相同的疤痕。当年钱局的人制造了两个"活祭",而她的双胞胎姐姐,早已被叔叔明修篡改记忆,成为执行血咒的傀儡。
"你错了。"林晚秋举起熔合的玉佩,血珠滴在祭坛中央,"父亲转移了幼虫,现在我体内的,是能烧死青蚨的‘火蚨’。"
祭坛突然震动,干尸心口的玉佩纷纷碎裂,阿蝉(或者说,被蛊虫控制的姐姐)发出尖啸,身体逐渐透明,化作千万只红翼小虫。林晚秋趁机将陶罐里的白色粉末撒向空中——那是母亲用海盐、曼陀罗花和凤凰木灰调制的解药,遇虫即燃。
火光中,义庄的墙壁轰然倒塌,露出背后刻满商户名字的砖墙。那些被青蚨钱局逼死的冤魂之名,在晨光中渐渐浮现,与暗室石壁的符咒重叠,最终拼出"债清"二字。
当最后一只青蚨坠地,林晚秋看见老井方向跑来几个身影,是镇口的百姓,他们手中拿着当年的借据、当票,还有被青蚨血咒迫害的证据。而在人群边缘,檀香男子(真正的父亲)正扶着受伤的陈忠——原来他中枪前,早将血蚨玉佩的解药注入心脏,假死骗过了李镇长。
"晚秋,"父亲的声音带着哽咽,"当年我没告诉你,你还有个姐姐......"
"不用说了。"林晚秋握住他的手,望向逐渐散去的晨雾,"真正的青蚨巷秘事,从来不是蛊虫诅咒,而是人心对钱财的执念。现在,该让这些秘密,随着活窑的崩塌,永远埋进历史的尘埃了。"
她转身望向慎思堂的方向,那里传来巡警逮捕李镇长(叔叔明修)的声响。铜制门环上的饕餮纹不再狰狞,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衣袋里的怀表突然发出轻响,表盘上的青蚨指针第一次顺时针转动,指向正午十二点——那个二十年前火起的时刻,也是一切真相开始浮现的时刻。
青蚨巷的石板路上,积水映着蓝天白云。林晚秋摸着后颈不再发烫的朱砂痣,知道有些伤痕永远不会愈合,但至少,她让那些被焚烧的账本、被篡改的记忆、被吞噬的灵魂,都在这场焚心之火中,得到了应有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