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将长长的走廊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却暖不透倚在窗边那个身影散发出的沉郁。顾言像一尊被遗忘的冰冷雕塑,凝固在窗框勾勒的光影里,周身弥漫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疏离感,将周遭探亲日残留的温馨余韵彻底隔绝。
陈暮抱着那个沉甸甸的数学笔记袋,脚步在拐角处顿了顿。下午花园里那刺耳的训斥声、顾言母亲锐利的目光、以及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难堪,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心口那点微酸的涩意又悄悄蔓延开。她看着他被夕阳拉长的、孤寂的影子,想起他琴房里递来纸巾时微凉的指尖,想起他偶尔在音乐上点醒自己时眼中专注的光芒。
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点犹豫,陈暮迈步走了过去。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顾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他依旧没有回头,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一分,仿佛要将沉默和冰冷贯彻到底,筑起一道拒绝任何靠近的高墙。
陈暮在他身边停下,隔着半步的距离。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顺着他的目光也望向窗外。训练营的操场在暮色中显得空旷,远处城市的灯火开始星星点点地亮起。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窗外归巢鸟雀的啁啾。
陈暮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纸袋,忽然想起什么。她拉开纸袋的口子——林筱带来的东西很实在,除了厚厚的数学笔记和习题册,底层竟然还有两包独立包装的、看起来挺松软的全麦面包,大概是怕她练琴饿了垫肚子用的。
她动作自然地拿出一包面包,递到顾言面前的窗台上。面包的塑料包装在夕阳下反射着微光。
“喏,”她的声音不高,带着点随意的自然,像是分享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这是我家长带来的,看着还行。听说你没去吃晚饭?”
顾言的目光终于动了动。他垂眸,视线落在那包突兀地出现在冰冷窗台上的面包上。他紧抿的唇线似乎更绷紧了些,依旧没有开口,也没有去碰那面包,周身的气息却仿佛因为这小小的、带着温度的“入侵物”而产生了极其细微的波动。
陈暮也不催他,自己靠在窗台另一侧,也拿出一包面包,慢条斯理地撕开包装,小口小口地吃起来。面包松软,带着淡淡的麦香,在安静的走廊里,她咀嚼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时间一点点流逝。夕阳的暖光渐渐被更深的暮蓝取代。陈暮吃完了自己那包面包,把包装纸团在手心,依旧安静地陪着。
终于,就在陈暮以为他会这样沉默到天荒地老的时候,一个极其沙哑、干涩的声音,像砂纸摩擦过粗粝的岩石,低低地响了起来:
“……她听不见。”
陈暮微微一怔,转头看向他。
顾言依旧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冷硬,但那双总是冰封的眸子里,此刻却翻涌着深不见底的、压抑的痛苦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她听不见我弹的曲子,”他继续说,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她只能听见错音,听见不够强的强弱对比,听见哪个乐句处理得不如隔壁教授家的女儿……她听不见里面的……任何东西。”他艰难地寻找着词汇,最终用了这个模糊又沉重的“东西”。
陈暮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明白了“东西”指的是什么——是情感,是理解,是演奏者赋予音乐的灵魂和倾诉。她想起下午顾言母亲那苛刻的、充满比较的训斥,原来那并非偶然,而是常态。是悬在顾言头顶,时刻准备落下的冰冷标尺。
“钢琴对她来说,”顾言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只是……工具。证明她儿子足够优秀、值得她付出的工具。弹得好是应该的,不够好就是……耻辱。”他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力气,下颌线绷得死紧。
走廊彻底暗了下来,只有远处路灯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孤独的轮廓。那沉重的压抑感几乎让人窒息。
陈暮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立刻说些空洞的安慰。她只是将那包他始终没动的面包,又往他的手边轻轻推了推。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和坚定,带着她骨子里那份特有的桀骜和温度:
“那是她的问题,顾言。”陈暮的目光也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听不见,不代表你弹得不好,更不代表那些‘东西’不存在。”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寻找最能刺破他冰冷外壳的话语。
“我听过你弹琴。”她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顾言紧绷的侧脸,“在那个……她没来的下午。肖邦的《夜曲》。” 她记得那个午后,琴房里只有他们两人,他弹那首曲子时,指尖流淌出的不是技巧的炫耀,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月光般清冷又温柔的诗意,让她当时就怔在了原地。
“那不是工具能发出来的声音。”陈暮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确信,“那是……你的声音。藏在那些音符底下,她听不见,但有人听得见。”
顾言的身体猛地一震!他倏地转过头,那双总是冰封的、拒人千里的眼眸,此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动荡起来。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猝然击中心脏的脆弱,在那双漂亮的瞳孔中翻涌交织,几乎要冲破他强行维持的冰冷外壳。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完整地看向陈暮。
陈暮迎着他震惊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她甚至微微扬起下巴,带着点她特有的、不服输的劲头:“所以,别管她怎么说。钢琴是你的,声音也是你的。她想听工具的声音,让她自己买个八音盒去!” 这带着点孩子气却无比尖锐的话语,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顾言那层厚重的冰壳上。
暮色四合,走廊彻底陷入昏暗。只有窗外路灯昏黄的光晕,模糊地映照着两人相对而立的身影。
顾言久久地凝视着陈暮。她眼中的笃定、那份近乎莽撞的维护、还有话语里那份尖锐又直指核心的力量,像一股灼热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涌入他冰封已久、早已习惯麻木的心湖。那冰层发出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缓慢地、僵硬地伸出手,拿起了窗台上那包早已凉透的面包。塑料包装在他微颤的指尖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他没有撕开,只是紧紧攥着,仿佛攥住了一点微弱却真实的热源。
他移开了视线,重新望向窗外无边的夜色,但紧绷的肩膀线条,似乎悄然放松了那么一丝丝。冰冷疏离的气息虽然依旧存在,却不再那么密不透风,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隙,让微弱的星光得以渗入。
陈暮看着他把面包紧紧攥在手里,虽然他还是沉默着,但那份沉重的死寂感似乎消散了不少。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他站着,看着窗外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像散落在人间的星辰。
夜风带着夏末的微凉,吹拂过走廊。数学笔记袋沉甸甸地抱在怀里,面包的麦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陈暮知道,有些坚冰,并非一朝一夕能够融化,但至少,她刚刚听到了那声微弱的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