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小篓旁,动作自然地弯下腰,将掌心拢着的几片墨玉兰叶片,轻轻放了进去。他的动作很慢,弯腰的瞬间,宽大的玄色袍袖垂落,巧妙地遮挡住了他放叶片的动作,也遮挡住了他指尖在放入叶片时,极其隐蔽地在其中一片叶子的背面,用指甲快速刻下的一道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十字划痕!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波无澜的平静。他不再停留,转身,朝着庭院入口处走去,对那两名如同石像般守卫的侍卫视若无睹。
「夫人,请。」其中一名侍卫微微侧身,声音平板无波,做了个“请回”的手势。他们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蓝启仁空空如也的双手和毫无异样的神情,又瞥了一眼角落里依旧在默默松土的哑仆,并未发现任何不妥。
蓝启仁沉默地迈步,玄色的衣袍拂过庭院微湿的石径。身后,那墨玉兰清冷的幽香似乎更浓郁了些。
回到栖凰殿那奢华而冰冷的牢笼,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蓝启仁独自站在空旷的外殿,午后的天光透过高处狭窄的气孔,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柱,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
他走到窗边——那里并非真正的窗,只是一面镶嵌着巨大水晶、可以模糊看到外面庭院景致的墙壁。他静静地站着,目光穿透水晶,落在那片被圈禁的庭院角落。他看到那个佝偻的身影,依旧在缓慢而专注地松土、除草。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哑仆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她动作迟缓地收拾好小小的花锄,然后,如同每日完成工作后的例行公事,她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走向庭院角落那个不起眼的藤编小篓。
她吃力地弯下腰,将篓中收集的落叶残花倒入一个更大的、用来运送花苑垃圾的粗麻布袋中。动作笨拙而迟缓。
在倒入那些残叶的瞬间,她那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指,在混杂的叶片中极其隐蔽地、如同拈起一粒微尘般,极其精准地捻住了其中一片墨玉兰的叶子——那片背面有着一道微小十字划痕的叶子!
她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自然得如同只是随意拨弄了一下垃圾。随即,她吃力地背起那个半满的粗麻布袋,步履蹒跚地朝着庭院侧后方、专供仆役通行的小门走去。那扇小门有守卫,但对每日运送垃圾的哑仆,只是例行公事地扫了一眼她沉重的布袋,便挥手放行。
蓝启仁站在“窗”后,看着那佝偻的身影背着沉重的麻袋,一步一顿地消失在侧门的阴影里。他缓缓收回了目光。
胸腔里,那颗被冰封的心脏,在死寂中沉重地搏动着。一次,又一次。
希望的火星,已悄然传递出去。
然而,囚笼的阴影并未因此散去,反而更加浓重。
当日下午,蓝启仁如同往常一样,在栖凰殿内静坐。殿门被无声推开,进来的并非送餐的女修,而是温若寒本人。
他换上了一身更为华贵的玄底金纹常服,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审视与一丝刻意伪装的温和笑意。他走到蓝启仁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目光在他腰间那枚血玉凤凰佩上停留了片刻。
「启仁,」温若寒开口,声音比平时似乎柔和了几分,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整日闷在这栖凰殿,想必无趣。本座带你去个好地方散散心。」
蓝启仁抬起眼,平静地看向他,等待下文。
「不夜天城西苑,新得了一批南海鲛人泪所化的明珠,夜晚能自行发光,流光溢彩,甚是稀罕。」温若寒唇角勾起一抹浅笑,眼神却锐利地捕捉着蓝启仁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本座带你去开开眼界。顺便……」他刻意顿了顿,「西苑的花园,引了地火温泉,奇花异草终年不败,景致比你那云深不知处的寒山古松,有趣得多。」
他伸出手,并非拽拉,而是带着一种强硬的“邀请”姿态,示意蓝启仁起身。
蓝启仁沉默地站起身。温若寒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向外走去。蓝启仁跟上。两名气息沉凝的侍卫无声地出现在他们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温若寒并未带他走向西苑,反而引着他穿过了几条守卫森严的回廊,最终停在了一处巨大的殿阁前。殿阁的匾额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气势磅礴的大字——**演武堂**!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汗水、铁锈、血腥以及尚未散尽的狂暴灵力的气息,扑面而来!与温若寒所说的“明珠”、“温泉花园”风马牛不相及!
沉重的殿门被侍卫推开。震耳欲聋的喧嚣声浪如同实质般汹涌而出!
巨大的演武堂内,光线明亮得刺眼。数百名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的温氏修士,正分成数队,在震天的呼喝声中,进行着残酷的操练!刀光剑影撕裂空气,沉重的钝器砸在特制的铁桩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拳拳到肉的搏击声伴随着骨头断裂的脆响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汗味、血腥味以及一种近乎狂热的嗜血气息!
高台之上,几名身着高阶将领服饰的温氏修士,正目光冷酷地扫视着下方的“战士”,不时发出严厉的呵斥或赞许的狂笑。整个空间如同一个巨大的、沸腾的杀戮熔炉!
温若寒带着蓝启仁,直接走上了高台。下方震耳欲聋的操练声浪和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瞬间将两人包围。
「如何?」温若寒的声音在巨大的喧嚣中依旧清晰地传入蓝启仁耳中,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炫耀和一种刻意的残忍。他指着下方如同群狼般搏杀的修士们,「这才是我温氏立足仙门、横扫八方的根本!铁血!力量!绝对的服从!」他的目光转向蓝启仁,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你那云深不知处的琴棋书画,在这些面前,不过是……无用的风花雪月!」
他刻意将蓝启仁带到这里,就是要用这最原始、最暴力的力量,来碾压他那所谓的“风骨”,来欣赏他被这血腥场面震慑、甚至失态的表情!
蓝启仁站在高台边缘,玄色的衣袍在下方激荡的气流中微微拂动。他那张玉白的脸,在演武堂刺目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浓烈的血腥气和狂暴的灵力冲击着他的感官。下方,一个年轻修士被对手一记重拳狠狠砸在面门,鲜血和牙齿瞬间飞溅出来,惨叫着倒地不起,立刻被面无表情的同伴拖了下去,如同拖走一条死狗。
他的指尖在宽大的袍袖下微微蜷缩了一下。胃里一阵翻涌。但他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这赤裸裸的、属于温若寒的暴力机器!
温若寒紧紧盯着他的侧脸,如同最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露出恐惧或崩溃的裂痕。时间在震天的呼喝和骨骼碎裂声中流逝。
蓝启仁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他的目光迎向温若寒那双充满期待和恶意的眼眸。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恐惧,没有厌恶,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冻彻骨髓的平静,清晰地映出演武堂刺目的灯光和温若寒那张写满失望与愠怒的脸。
「温宗主……治军有方。」蓝启仁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部分喧嚣,如同冰珠坠落玉盘,「启仁……见识了。」
依旧是那该死的平静!依旧是那毫无意义的“见识了”!
温若寒脸上的那点伪装的温和瞬间消失殆尽!期待落空的巨大失落感和被无声抗拒的暴怒,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喷涌!他眼中的恶意和审视瞬间被冰冷的阴鸷和一丝难以抑制的烦躁取代!他猛地一甩袖袍,带起的劲风几乎要掀动蓝启仁的衣角!
「无趣至极!」温若寒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带着被彻底扫兴的怒意,「回你的栖凰殿去!闭门思过!没有本座的命令,不得外出!」
他不再看蓝启仁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了自己的眼,转身对着高台下的将领厉声喝道:「继续操练!今日不练死十个,谁也不准停!」
震天的呼喝声瞬间拔高了一个层级,变得更加疯狂和嗜血!
蓝启仁沉默地对着温若寒盛怒的背影,微微躬身行礼。动作依旧无可挑剔。然后,他在两名侍卫冰冷的目光“护送”下,转身,一步步走下高台。
演武堂震耳欲聋的喧嚣和浓郁的血腥气被他抛在身后。他走在回廊上,阳光透过高窗洒下,却驱不散他周身弥漫的冰冷。玄色的衣袍在光线下流淌着沉重压抑的光泽,腰间的血玉佩随着他沉稳的步伐,发出规律而冰冷的——
嗒…嗒…嗒…
每一步,都踏在由暴力和血腥铺就的道路上。
回到栖凰殿,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关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命令已下,他成了这囚笼中真正的困兽,连那点有限的“散心”也被剥夺。
蓝启仁独自站在空旷而死寂的外殿。天光从高处气孔斜斜射入,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道狭长的、如同牢栏般的光影。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摊开掌心。
掌心处,因之前极度用力握拳而留下的几道深深的月牙形血痕,尚未完全结痂。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那些细小的伤口上。然后,他伸出左手冰冷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用力按在了那最深的一道血痕之上!
尖锐的刺痛瞬间传来!比温若寒的攥握更清晰,更直接!
鲜血瞬间从被按破的伤口中渗出,在他苍白的手掌上蜿蜒出一道刺目的红线。
蓝启仁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道血痕,看着那鲜红的液体。指尖的力道没有半分松懈,反而更加用力地按压下去!仿佛要将这皮肉之苦,烙印进灵魂深处!
剧痛如同最冰冷的清泉,冲刷着他被暴力和血腥冲击得几乎麻木的神经,也死死压制着心底翻腾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滔天恨意!
他需要这痛。
这痛让他清醒。
这痛提醒着他,那深埋冰渊之下的火星,绝不能熄灭!
这痛,是他磨砺复仇之刃的砺石!
栖凰殿内,死寂无声。唯有那道狭长的天光,如同冰冷的审判之剑,悬在殿顶。